誰知半句話還沒說完,容閎已經瞭然,笑道:「沒錄用是嗎?正常正常,反正我也是隨便投的求職信,並不真心想去。辛苦你跑一趟——話說海關何時開始錄用女通事了?那位李總稅務司我以前見過,可是位古板的人哪。」


    林玉嬋:「李總……?」


    才意識到,他指的是李泰國,赫德的那位大反派上司。當今海關總署位於上海,容閎也在上海,英語交際圈子總共就那麽幾百個人,想不認識也難。


    她笑了笑,找個話頭敷衍過去。總不能說英國佬看不上你學歷。


    想到這,她指著名片上不起眼的yale,試探著問:「唐突一下,請問您真是美國名校耶魯畢業生麽?」


    容閎一怔,眼中忽然發光,一把將雪茄掐滅,激動地說:「林姑娘果然見聞廣博,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知道耶魯大學的中國人!快說快說,你是怎麽知道的?聽誰說的?」


    林玉嬋:「……」


    難怪他在中文名片上不提這茬。


    洋行左右沒生意,容閎把她當知己,興沖沖地開始敘述自己幼年如何陰錯陽差進了教會學校,又如何機緣巧合遠赴重洋,勤勉讀書考上耶魯,成為第一個拿到美國大學文憑的中國人,然後又如何心繫家鄉,回來報效祖國……


    寥寥幾句話,涵蓋了十數年艱辛困苦。林玉嬋表示五體投地。


    「所以您是……剛剛回國?」


    「已經有幾年了。不怕你笑話,我換過五六次工作,大部分時間基本上都失業。最近自己鼓搗做生意,也覺得沒什麽意思,要是再虧下去,我就關張算了。」


    林玉嬋聽得無語凝噎,再看看裱掛在牆上的那張寫滿拉丁文的耶魯畢業證書,深感大清要完。


    這種人才,放到現代,國家都會巨款挖人的。


    而在如今這個中國,不過是剛剛睜眼的睡獅,難道不應該趕緊送個一品頂戴供起來,居然讓他失業?


    大概是因為沒有門路。她熱心問:「您試沒試過,去做官員的幕僚?」


    容閎報以滄桑微笑:「試過。他們聽說我連秀才都沒考過,沒一人接我的拜帖。」


    林玉嬋無語,又忍不住提建議:「您可以去做翻譯。」


    「缺錢的時候會譯書掙稿費。」容閎不以為意地說,「不過譯出來也沒人看,挺沒意思。」


    她想了想,又說:「您可以……」


    「林姑娘,我缺的不是工作機會。」容閎忽然激動起來,繞著書桌走動,正色道,「我想真正做一番事業,將平生所學付諸實用,使我的祖國像西方一樣文明富強。有人找過我傳教,我拒絕了,因為我覺得宗教對中國之強盛毫無益處;我去香港研習過法律,想要找出中國律法可改良之處,可香港律師協會聯名將我趕了出去,因為他們不願讓一個華人坐上法庭;洋行出高額薪水請我做買辦,但我想都不會想。如今洋人視中國人為奴隸,買辦者,不過是高等一些的奴隸罷了,我堂堂美國領袖學校之畢業生,豈能如此辱沒母校之名譽?……」


    林玉嬋聽到他說「高等一些的奴隸」,心裏猛地一跳,突然有些感動,心中驀地劃過江海關走廊上的壁爐煙火。


    看來這泱泱大清土地上,矯情者並非她一人。


    出了江海關,她也後悔過那麽幾秒鍾,但過往十幾年的獨立人格告訴她,怎能將自己的全部身家攀附於強者的歡心之上。


    不過容閎不缺錢。他在耶魯是全a畢業,英文說得比漢語流利。隨便幫洋人寫個文書合同,就夠他幾個禮拜的開銷。她呢?


    此時終於有個夥計磨磨蹭蹭地過來,低頭遞給林玉嬋一個精美的信封。


    「冬日寂寞,我又忍不住即興演講了,真是抱歉。」容閎和藹地笑道,「這是還你的錢。」


    林玉嬋打開信封,銀元十塊,外加一封手寫感謝卡。


    她忙道:「您記錯了……」


    「不不別推辭。林姑娘助我的錢財數額雖小,但卻是雪中送炭,自當加倍奉還。」


    容閎不缺錢。十塊錢還不夠他買雪茄的。


    林玉嬋也不好跟他爭,然而要直接笑納也有點過分。


    她起身觀摩他鋪子裏的商品,笑道:「那好,我這就幫您開開張。」


    遺憾的是,容閎空有耶魯文憑,經商品味實在有限,貨架上擺的中西特產全都中看不中用,讓人沒有購買慾望。


    況且絕大多數都在十塊錢以上。


    林玉嬋最後選了一打進口潔牙粉,罐裝,一看商標,居然認識:高露潔。


    還有一盒凡士林潤膚霜。打開聞聞。限於技術,裏麵的膏體一股香精味,不過湊合能用。


    價格七元五角。普通人哪消費得起。


    她叫夥計:「麻煩包一下……」


    話沒說完,叮鈴鈴,院門口風鈴急響。


    容閎滿麵笑容,忙吩咐夥計去迎客,自己也跟了出去。


    門一開,他和夥計們都僵住了。


    隻見來的不是一個,而是一群。


    為首的是個穿黑馬褂的大個兒,一雙眼睛陰鷙幽冷,目光一掃,讓人遍體生寒。


    一道長長傷疤,從他的頂門延續到顴骨,將右邊眉毛斬成兩截。原本還算英武的麵孔,此時有了兩短一長三根眉毛,邪壓了正,顯得十分怪異。


    他身後站了一排後生,打扮像是尋常商鋪夥計,然而個個麵色不善。他們在小花園裏左看右看,嘻嘻哈哈地摘花拔草,儼然把這裏當了自家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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