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終於說:「那……那也謝謝你,年輕人。但願你的口齒和你的內心一樣善良。」


    他打算言行一致,摸摸懷裏,掏出一隻金燦燦的懷表。可惜浸水,已經停了。


    「現在我身上沒什麽值錢的東西,這個拿去修一修應該……」


    「不必了。」林玉嬋看到蘇敏官麵色不善,趕緊打斷,「生命不能用金錢來交換。」


    這種懷表他小時候大概當石子兒玩,才不稀罕呢。


    她打量了一下赫德。他渾身濕透,臉色灰暗。他身邊沒有隨從沒有頂戴,眼下他又落單,麵前兩個中國人,都不是那種奴顏婢膝的貨。


    有蘇大舵主這個現成的革命導師給他進行反殖民再教育,洋大人身上終於沒有了那種天之驕子的銳氣,學著謙卑起來。


    他試探詢問:「那,那你們……」


    蘇敏官冷著臉,不理他。


    半年前,蘇少爺莫名其妙從亂葬崗裏撈出來個女仔,今天又掛名做好事,從水裏撈出個鬼佬,已經把他的慈善指標超額預支到了不知哪年。他心情鬱鬱。


    赫德也拿他沒辦法,又說:「那,你們有什麽想辦到的事,隻要我力所能及……」


    林玉嬋的心跳微微加速。


    如果赫德真如歷史上那樣前途不可限量,那他今日這句保證可謂價值連城,是個超級金手指。


    可她轉而一想,又不覺得樂觀。


    她能要求他結束英國對大清的殖民剝削嗎?能讓他把海關銀子都散給窮人嗎?能讓他端起洋槍鬧革命嗎?


    又或者,她難道能像小說裏的女主那樣,「你先答應我三件事,哪三件我還沒想好,總之以後你得替我辦到……」


    赫德畢竟是人,不是阿拉丁神燈。萬一他心胸狹窄,覺得她「挾恩自重」,難保不會生出怨恨,到時後悔就晚了。


    在險惡的大清朝,遇事三思總不是壞處。


    她飛快地權衡一下,微笑道:「這要是別人,我還真得管他討點辛苦費。但赫大人也許忘了,半年前我在廣州城裏發瘧疾,聽那個老牧師說,是借了你的藥才治好的。當然,對你來說那是舉手之勞,今日我拉你一把,對我來說也是舉手之勞,咱們誰也別有心理負擔。」


    赫德愣了一會兒,不由自主點點頭。


    「林小姐,」他微笑,「你真不像中國人,倒是很像我們英國的淑……」


    「喂,有船來了!」林玉嬋突然站起來揮手,床板猛地一沉,「是外國船!喂喂,這裏這裏!」


    其實那船還離得老遠。但林玉嬋還是假裝熱情,蹦蹦跳跳。


    赫德可能覺得這話是恭維,但她可不以為然,不如就讓這話噎在他嗓子眼兒,大家都不尷尬。


    此時天色大亮,黃浦江裏的落水者個個清晰可見,救援速度快了許多。一艘掛著法國旗的蒸汽輪終於看到了林玉嬋所在的破床板,鳴著汽笛前來撈人。


    蘇敏官拍了拍林玉嬋肩膀。


    「阿妹,回見。」他臉上映著晨曦,眼中有流光溢彩,卻平白顯得落寞,「別忘了我提醒你的話。」


    林玉嬋吃一驚,「你要……」


    蘇敏官抿著嘴,不再言語。


    上次分別的時候,他婆婆媽媽囑咐了半天,結果不出十日就再見麵,讓他覺得一腔好心錯付,下決心以後再也不跟她多嘴。


    他借著洋火輪帶過來的一點浪,悄無聲息地滑入江中。過了一會兒,拴在床板上的救生圈也自動脫韁,不辭而別,在扭動的浪花裏漂出一道詭異的直線。


    他早晚是要走的。即便如今沒有全國聯網,廣州的通緝令送不到上海,但他身份可疑,不可能再跟官府照麵。


    林玉嬋悵然若失,朝那道浪花揮揮手。


    卻忽然發現,腿邊什麽的東西硬硬的。


    她伸手一觸,整個人僵了一下,脫口就要喊:「回來……」


    細長的火`槍,槍筒上拴著一小錫筒彈藥,密封得嚴實。他沒帶走。


    以他的穩妥性格,不像是遺落,倒像是有意留給她的。


    ……這算什麽意思,身體力行地提醒她提防身邊的洋人?


    帶著些許疑問,她默默將槍藏進衣襟下麵。


    赫德眉開眼笑,正在跟船上的水手搭話:「……沒錯沒錯,就是本人,粵海關副總稅務司長。你們回去可以向領事先生領賞了——聽著,先抬這個箱子,再把這位年輕小姐送上去,至於那個中國水手……咦?咦?……」


    *


    幸運的是,盡管挨了炮彈翻了船,赫德這一行人傷亡不大,僅有三五個重傷的,都及時安排了治療。其餘人各自在旅館將息。


    太平軍的攻勢曇花一現,很快被洋槍洋炮兇狠撲滅。上海有大片租界,租界裏的洋人當然不願戰火燒到自己身上,於是悍然破壞中立,成立「洋涇浜保衛公所」,朝廷順勢「借師助剿」,官場上下一片感激讚揚之聲。


    而攻城的太平軍,還以為洋人同為「上帝子民」,肯定支持己方,就算不開城歡迎,至少也會暗中相助。


    天真冒進。失敗是必然的。


    蘇敏官所述的那個認敵為友、凶終隙末的劇本,在不同的地方,一次又一次上演。


    *


    林玉嬋倒是挺閑。赫德休息兩天之後,就開始他的遊說之旅,據隨從說,基本上就是天天到江海關跟他上司吵架,以及拉上各個有關衙門幫他吵架。外灘邊矗立的江海關大樓,比廣州的粵海關還要高大氣派,大廳裏有柱子有穹頂,混音效果一流,自從赫德來訪,每天那裏頭都跟英國議會似的,爭吵聲恨不得傳到對麵浦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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