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他的血在逐漸濡濕自己的衣服。放眼望去,不禁叫苦。


    河邊泊的漁船本應都去躲雨了,此時卻還反常地泊著一艘小破船,船頭掛著小破燈,照亮了周圍的死樣活氣的水麵,照出了兩個人蹣跚的影子。


    完全無處容身。倘若官兵追得近了,一眼就能看到他們藏在何處。


    更糟的是,舢板裏的人聽到動靜,抄起船槳沖了出來,充滿敵意地叫道:「什麽人?走開!走開!不要過來!」


    說著還揮舞船槳,十足看家護院的姿態。


    蘇敏官輕輕嘆口氣。


    要是他沒受傷,可以上去奪船,可以花言巧語,可以威逼利誘。


    但如今虎落平陽,他隻能輕聲說:「退後。去燈光照不到的地方。」


    林玉嬋卻沒退。她抓緊蘇敏官的胳膊,反倒大步迎了上去。


    「是紅姑嗎?」她顫聲大叫,「紅姑!你回來了?」


    第32章


    「哎呀哎呀, 怎麽弄成這個樣子,你們這些後生仔女喲……」


    紅姑一邊劃船,一邊皺著眉頭嘮叨。


    小船靜悄悄地離岸, 等官兵趕到之時, 河灘上重新黑洞洞, 半個人影都不見。


    林玉嬋找塊抹布,擦幹淨手上身上的泥水, 朝紅姑正正經經地行了一禮。


    「謝謝你……」


    「嗨呀嗨呀, 客氣什麽。」紅姑爽朗笑道,「惹著哪個官老爺了?怎麽被這許多人追?」


    紅姑夠意思, 明知官兵在追捕, 還是爽快救人。但她若知道兩人犯了什麽事,也許就笑不出來了。


    林玉嬋猶豫了一下:「嗯……河邊鬧叛匪, 我們不合走得近些, 被流彈誤傷了。」


    紅姑免不得又罵幾句狗官不識相, 跟洋人一個德性,敏官少爺這樣的好人也冤枉。官兵不講理, 誤傷了平民也沒補償, 真真啞巴虧。


    蘇敏官靜靜臥在船艙裏。長衫上盤扣散亂, 血已經止住了大半, 浸透了紅姑三四塊洋布毛巾。


    他臉色極白,如一尊西洋石膏像, 隻比石膏像多出微弱的胸膛起伏。


    淩亂的髮絲懶洋洋的貼在他耳後。其實晚清時節, 男人們的頭髮並不像電視劇裏似的,前半邊腦門總是光可鑑人——富貴閑人才有功夫倒騰這些。尋常百姓沒時間理髮, 前麵的腦殼經常毛茸茸,扣個帽子蓋上完事。


    老古板們對此痛心疾首:如此儀容不整, 放在康熙爺幹隆爺那會兒,這樣是要殺頭的!


    所以蘇敏官甩脫了辮子的形象也並沒有很禿然——他自帶一層短短碎發,平時戴著帽子也不需要什麽造型,就是無拘無束地自由生長,隔一陣自己隨便拿剃刀一刮,刮出個清爽小寸頭。又襯著一身傷,活像個剛入伍就掛彩的年輕小兵。


    讓他整個人仿佛從大清到民國,穿越了一個時代。


    林玉嬋不由自主地微笑,心想再過五十年,滿街小夥子就都是他這樣了。


    紅姑一看之下,卻極受驚嚇,摸著自己後腦勺:「辮子呢?那麽長那麽粗的辮子呢?」


    林玉嬋忙道:「被火燒了,你別害怕。」


    紅姑問:「去哪?要不要先去我家?」


    林玉嬋連忙擺手:「先在水上漂著吧。拜託。」


    其實眼下最需要的,是給蘇敏官找個洋醫館。但隻要上了岸,哪兒都不安全。


    好在沒傷及髒腑骨骼,性命無虞。隻是他遍身泥汙,急需清理。


    林玉嬋請紅姑燒開一盆熱水,要了盒鹽,並一條幹淨手巾,走進船艙,解他扣子。


    *


    蘇大舵主本來在裝睡,本著言多必失的原則,盡量少跟紅姑說話。


    裝睡慢慢變成真睡,一片溫暖的黑暗包圍他,不能自拔。


    他想起幼年母親的懷抱,臥室裏的西洋自鳴鍾滴答響。


    他隱約知道家裏是「會黨」。大清立國以來,反抗力量不斷,尤其是南方,不願屈服的人們逃去邊陲小島,逃去台灣,逃去南洋、緬甸,或者幹脆做了海盜,扯一張旗,四海為家。


    剩下的留在家鄉,相互守望,蟄伏待發。


    清廷實行海禁,片帆不得下海,僅留了廣州一處通商口岸,招攬行商,主要負責給京城的皇帝採購西洋珍寶。


    正經人哪有機會做外貿生意。敢下海撈金的,多多少少跟那些法外之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就是十三行的誕生之路。


    等到十三行發展壯大,地方官赫然發現,這些日進鬥金的行商,竟然半數都秘密入了會,私下裏拜的是大明朱家!


    ——官老爺們聰明地選擇了不聲張。十三行是內務府的錢袋子,沒了這些行商,他們的鍾表、花瓶、琺瑯、牙雕,還有東征西討的軍費……都從哪來?


    況且,朱家血脈如今已微不可尋。鬥轉星移,心念舊朝的人也死得差不多。天地會對朝廷的威脅日益減少,淪為一個尋常無害的江湖幫派。


    但世事難料。隨著洋人炮轟國門,清廷根基動搖,這些「會黨」仿佛又看到了機會,開始蠢蠢欲動,組織叛亂!


    朝廷終於下決心處理這個心腹大患。與洋人合力,慢慢絞殺。十三行一個接一個的倒下,縱然他們竭力撇清與會黨的關係,也擋不住那一雙雙貪婪的眼睛,從四麵八方覬覦那富可敵國的財富。


    年幼的小少爺隱約記得,抄家之後一地雞毛,女人的哭聲尖叫盈耳。各路真假債主都聞風而來,趴在巨富的死屍上,企圖吸到最後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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