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頭問赫德:「您哪裏看不明白,我試著還原一下。」


    旁邊幾個夥計也不攔她了,反倒後退幾步,眼裏閃著鄙夷而亢奮的光。


    他們想:洋大人官老爺要大發雷霆了!這次看不好好治治她!最好拖到衙門裏打一頓,看她以後還敢不敢多話!


    但這個年輕的洋官老爺卻沒有如他們期待的那樣「替天`行道」,反倒仔細端詳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妹仔,眉頭擰了又擰,嘴唇動了動,現出疑惑的神色,卻沒說什麽。


    「你……」


    洋人眼裏的中國人都長得差不多。況且林玉嬋樣貌已經大變。赫德隱約覺得這姑娘眼熟,卻又怕露怯認錯。


    「我就是您在教堂裏幫過的那個病人。」林玉嬋大大方方給他提醒,「我如今在德豐行裏……幫工。」


    含糊介紹一下自己的身份,也免得他刨根問底,尤其是別問她那二兩銀子怎麽花了。


    赫德「啊」了一聲,回憶片刻,緊繃的臉上現出笑容。


    小騙子。騙了牧師一點零錢。


    還在教堂裏大吃大喝。


    冤家路窄,原來藏在這兒呢。


    不過跟眼下這群纏夾不清的夥計相比,赫德覺得她格外順眼。和狡猾相比,愚蠢更令人不能容忍。


    「我就知道,我們會再見麵的!」他打算好好給這些蠢夥計一個難堪,於是笑容滿麵地站起來,十分熱情地托起她的手,看到了紅潤的指甲顏色,又拍拍她後腦勺,笑道,「我要回去告訴莫禮遜牧師。他一直念叨那個虔誠的姑娘去哪兒了。」


    他一個體麵的英國紳士,跟一個卑微的異國女僕拉個手,自覺無傷大雅;林玉嬋的道德觀更是一百多年後飛回來的,根本沒當回事。


    可圍觀的夥計們個個目瞪口呆。他們看到的是:洋人當眾調戲民女!居然敢跟她拉拉扯扯!


    為了華夷親善,大家不約而同地隱忍下來,含冤帶屈地看著林玉嬋,默默祈禱她千萬別翻臉。


    林玉嬋果然沒翻臉,甚至對赫德抿出一個微笑,從容不迫地說:「多謝掛念。那個老牧師身體還好麽?」


    眾夥計看她的眼神一下變成了鄙夷。這妹仔年紀不大心機不小,居然一點沒躲,顯然是有意攀附洋人!


    劉二順忽然低頭,瞟一眼林玉嬋那雙瘦長的腳,恍然大悟,輕聲說:「我聽說,洋人和旗人一樣,喜歡大腳妹!」


    他故意說的潮州方言,確保洋人聽不懂。眾夥計自然是懂了,紛紛竊笑,臉上鄙夷神情更甚。


    笑聲未落,林玉嬋猛地抬頭。


    夥計們表情凝固,竊笑戛然而止,嘴角尷尬地扭成一條線。


    「怎……怎麽了?」


    鄙夷歸鄙夷,這妹仔若真和洋人看對眼,他們是萬萬不能得罪的。


    林玉嬋察覺到眾人眼神,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舉動太過隨意,大大拉低了大清國的女德水準。


    槍打出頭鳥,不能在這當口顯個性。她趕緊三貞九烈地甩開赫德的手,對夥計們嚴厲喝道:「還不快去找掌櫃的,讓我一個人應付麽?」


    眾人如夢方醒,趕緊派兩個人跑了出去。


    林玉嬋轉向赫德:「我見過詹先生為了省事,有些出入貨物沒往總帳上記,但提貨單底件都存在盒子裏。我一樣樣給您對。」


    *


    盡管林玉嬋看不上德豐行從裏到外的做派,但今天這事,她飛速權衡了一下,還必須幫忙。


    赫財神要實現他「清廉海關」的夢想,要殺雞給猴看,意在震懾廣州城所有的外貿商行。


    若是德豐行糊裏糊塗地當了這隻雞,被海關定了個偷稅漏稅,即便後來洗清罪名,也免不得冗長的訴訟和巨額賄賂。


    覆巢之下無完卵,若是德豐行有什麽差池,她這個最底層的包身工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


    若是德豐行不幸倒了,按照破產清算程序,她定然是第一批被賣掉的。


    夥計們其實也知道這個道理,所以第一時間想到行賄,先爭取一個喘息之機。誰知洋大人不吃這一套,隻能傻眼。


    林玉嬋「匹夫有責」,站出來,硬著頭皮對帳。


    帳本潦草,還好關鍵數字都清楚,她平日又格外留意過每日的對帳過程,從自己知曉的交易慢慢往前推,直到王全買她之前,再到年初……


    赫德也逐漸眉目舒展,一邊打量這個狡猾的小女傭,一邊翻著海關留存的記錄一樣樣比對,最後有些好笑地評論:「你們怎麽一直在虧錢呢?」


    這道題夥計們總算能答,爭先恐後地說:「年景不好,洋商也來的少,不如往年,不如往年!」


    林玉嬋翻著帳本,也暗暗心驚。德豐行做著茶農和洋人的中間商,拿著高額的傭金,反手還能放貸收息,看似無本萬利,這兩年竟然一直是虧損狀態。


    無怪赫德作為粵海關副總稅務司,發現德豐行上繳的稅款逐年減少,以為有貓膩。


    但赫德緊接著又指著一處問:「雖是如此,某月某日,某洋行從德豐行收購茶葉若幹擔,每百斤茶葉二兩半白銀的正稅全部繳清。但你們的帳目上卻沒有相關的記錄。德豐行該繳的稅在哪裏?」


    這問題普通夥計回答不了。茶行的僱工們等級分明,不是自己的職責不許過問,以免出現越權謀私之事。


    林玉嬋卻不受這規矩的約束。她在進出幹活的時候經常聽到過王全的抱怨,馬上說:「我們交了啊,隻不過是交給『厘金局』的。厘金局的人說,他們是奉巡撫衙門的命令,代扣稅款,充作軍餉,以便剿匪。對了,外國洋船按噸位收取的泊船費,也是我們交的。有沒有進海關的銀庫,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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