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這裏夥計們的每一分怠慢和拂逆，都是在挑戰他畢生的理想。
赫德翻帳本翻得很認真，幾乎不眨眼。偶爾眼皮快速地合一下，長長的睫毛上下打架，旁邊夥計們也忍不住打個激靈。
林玉嬋忍不住想，難道德豐行真的有什麽偷稅漏稅、違法犯罪的勾當？
赫德忽然擰起眉頭，問：「為什麽不用本官年前推廣的西式記帳法？」
這些夥計們如何知道，胡亂答道：「這個……太難了，學不會啊。」
現下商行們通用「四柱記帳法」，是約定俗成上千年的習慣，就像漢語一樣，雖然模糊，勝在簡潔。而洋人推廣的複式簿記法，就像他們的洋話，瑣碎語法一大堆，看似精確，但用慣了中式帳簿的人也嫌累贅。
因此這複式記帳的推廣，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大家並沒有當回事，誰能想到洋大人會親自屈尊來查作業？
赫德指著一處又一處，厲聲道：「那這兩項款子對不上，是怎麽回事？這兩頁之間怎麽缺了一頁？這裏為什麽有塗抹的痕跡？」
幾個夥計瞬間滿頭大汗，連聲答道：「敝號向來童叟無欺，絕無偷稅漏稅！」
赫德有些不耐煩：「本官隻是問問嘛。」
這些夥計們有不少比赫德年長，但被他一喝，就像一幫扶不起來的學渣，對著個年輕的天才教授，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帳是掌櫃的和帳房記的，這些夥計學徒平時也不許看帳本，此時如何能答得出，支支吾吾的越描越黑。
赫德臉一沉：「那本官就當是作假了。」
劉二順不知是詐，急得血壓飆升，低聲催促寇來財：「趕緊出去找掌櫃的！找老爺！找詹先生！……實在不行，把少爺找來也行！快去快去！」
但老爺和掌櫃的此時不知身在何處。少爺更是不著家，不知道在哪個樓裏快活呢，豈是一時半會能搬來的。
赫德身後的隨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家時運不濟的商號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有人好心低聲提醒：「赫大人要立威，殺雞儆猴，你們趕緊解釋清楚吧。」
赫德咳嗽一聲，再次翻開他的小本本。
「捏造帳冊，偷漏稅款……嗯，先查封……」
赫德身後隨從指指手裏的公文袋，十分厚道地表示提醒：封條都帶好了。
夥計們撲通跪下了，連連磕頭：「大人高抬貴手！大人慈悲為懷！德豐行開業十五年來就沒觸過法條，您這樣是要敝號的命啊！大人看在小人們本分勞動的份上，要不先寬限幾日……」
赫德聽煩了夥計們的哀號，一把將帳本丟在地上。
「那就一頁頁給本官解釋清楚！」
眾夥計焦頭爛額之時，忽然後堂門被推開了，那個打掃衛生的妹仔憑空出現。
她拾起帳本，旁若無人地翻了幾頁，烏黑的辮捎落在泛黃的紙頁上。
「要麽，我來試試？」
第24章
滿屋子夥計本來就火燒眉毛, 一看有人搗亂，更是疲於應付，當著洋大人官的麵不敢發作, 隻能咬著牙低聲驅趕：「走開走開, 回去回去, 莫汙了大人的眼！」
林玉嬋還沒站穩，好幾個人就變身跨欄健將, 越過櫃檯來趕她。
倒不是怕她真搗亂, 而是廣州商行裏向來沒有用妹仔的習慣，從掌櫃到苦力都是清一色的男丁。就像出海的漁船女人不準上, 做正經生意的地方若是混進一個女人, 是很晦氣的。
隻是這姓林的妹仔實在有用，掌櫃的又趕她不走, 隻好恩準她留下。但她居然不知道避生人, 還跑出來看熱鬧, 太不懂規矩了。
赫德雖然研習中國文化，畢竟所知有限, 不了解夥計們的心態, 疑惑地問：「你們在幹什麽？這位女傭小姐說她能解釋帳本, 你們為什麽阻止她？」
這句話立竿見影, 夥計們立時起了雞皮疙瘩，生怕自己在官老爺麵前惹上嫌疑, 隻好原地立定, 吞吞吐吐地解釋：「這個，她瞎說, 您別當真，她怕是連字都不識……」
趁著這混亂當口, 林玉嬋已經捧著帳本看上了。
夥計們瞠目結舌。她還真識字！
小女孩一張臉巴掌大，臉上神色倒是像模像樣，跟他們在書院貢院見過的讀書人差不多，小薄嘴唇微微開合，念著一串串數字，不像是瞎編。
——許是她那個大菸鬼爹教的。好歹曾是個讀書人，教自家女兒寫寫自己名字，嫁人的時候提高身價，也屬尋常。
但看她那認真的神色，文化程度顯然遠遠高於「寫自己名字」，不知在哪偷學的讀寫——夥計們想，這樣不規矩的女人，要是遇上個古板些的官老爺，那是要立刻趕出堂去的。
可惜洋人官老爺沒這覺悟，居然默許了，還丟過另一本帳冊去，提示：「這本似乎也有問題。」
林玉嬋平時也留意王全和詹先生如何記帳。也幸虧德豐行做的多是大宗生意，往來客人不多，因此帳目並不繁瑣，簡潔輕便。
也幸虧他們沒使用什麽複雜的西式記帳法，而是用漢字平鋪直敘：「某日某人購茶葉若幹擔，作價……」
隻是字跡頗為潦草，又為了節省時間，自創了許多縮寫符號，一眼望去雜亂無章。
林玉嬋切換到高考審題模式，快速瀏覽了幾頁，心想，似乎沒有做假帳的餘地。
赫德翻帳本翻得很認真，幾乎不眨眼。偶爾眼皮快速地合一下，長長的睫毛上下打架，旁邊夥計們也忍不住打個激靈。
林玉嬋忍不住想，難道德豐行真的有什麽偷稅漏稅、違法犯罪的勾當？
赫德忽然擰起眉頭，問：「為什麽不用本官年前推廣的西式記帳法？」
這些夥計們如何知道，胡亂答道：「這個……太難了，學不會啊。」
現下商行們通用「四柱記帳法」，是約定俗成上千年的習慣，就像漢語一樣，雖然模糊，勝在簡潔。而洋人推廣的複式簿記法，就像他們的洋話，瑣碎語法一大堆，看似精確，但用慣了中式帳簿的人也嫌累贅。
因此這複式記帳的推廣，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大家並沒有當回事，誰能想到洋大人會親自屈尊來查作業？
赫德指著一處又一處，厲聲道：「那這兩項款子對不上，是怎麽回事？這兩頁之間怎麽缺了一頁？這裏為什麽有塗抹的痕跡？」
幾個夥計瞬間滿頭大汗，連聲答道：「敝號向來童叟無欺，絕無偷稅漏稅！」
赫德有些不耐煩：「本官隻是問問嘛。」
這些夥計們有不少比赫德年長，但被他一喝，就像一幫扶不起來的學渣，對著個年輕的天才教授，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帳是掌櫃的和帳房記的，這些夥計學徒平時也不許看帳本，此時如何能答得出，支支吾吾的越描越黑。
赫德臉一沉：「那本官就當是作假了。」
劉二順不知是詐，急得血壓飆升，低聲催促寇來財：「趕緊出去找掌櫃的！找老爺！找詹先生！……實在不行，把少爺找來也行！快去快去！」
但老爺和掌櫃的此時不知身在何處。少爺更是不著家，不知道在哪個樓裏快活呢，豈是一時半會能搬來的。
赫德身後的隨從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家時運不濟的商號表示了深深的同情。
有人好心低聲提醒：「赫大人要立威，殺雞儆猴，你們趕緊解釋清楚吧。」
赫德咳嗽一聲，再次翻開他的小本本。
「捏造帳冊，偷漏稅款……嗯，先查封……」
赫德身後隨從指指手裏的公文袋，十分厚道地表示提醒：封條都帶好了。
夥計們撲通跪下了，連連磕頭：「大人高抬貴手！大人慈悲為懷！德豐行開業十五年來就沒觸過法條，您這樣是要敝號的命啊！大人看在小人們本分勞動的份上，要不先寬限幾日……」
赫德聽煩了夥計們的哀號，一把將帳本丟在地上。
「那就一頁頁給本官解釋清楚！」
眾夥計焦頭爛額之時，忽然後堂門被推開了，那個打掃衛生的妹仔憑空出現。
她拾起帳本，旁若無人地翻了幾頁，烏黑的辮捎落在泛黃的紙頁上。
「要麽，我來試試？」
第24章
滿屋子夥計本來就火燒眉毛, 一看有人搗亂，更是疲於應付，當著洋大人官的麵不敢發作, 隻能咬著牙低聲驅趕：「走開走開, 回去回去, 莫汙了大人的眼！」
林玉嬋還沒站穩，好幾個人就變身跨欄健將, 越過櫃檯來趕她。
倒不是怕她真搗亂, 而是廣州商行裏向來沒有用妹仔的習慣，從掌櫃到苦力都是清一色的男丁。就像出海的漁船女人不準上, 做正經生意的地方若是混進一個女人, 是很晦氣的。
隻是這姓林的妹仔實在有用，掌櫃的又趕她不走, 隻好恩準她留下。但她居然不知道避生人, 還跑出來看熱鬧, 太不懂規矩了。
赫德雖然研習中國文化，畢竟所知有限, 不了解夥計們的心態, 疑惑地問：「你們在幹什麽？這位女傭小姐說她能解釋帳本, 你們為什麽阻止她？」
這句話立竿見影, 夥計們立時起了雞皮疙瘩，生怕自己在官老爺麵前惹上嫌疑, 隻好原地立定, 吞吞吐吐地解釋：「這個，她瞎說, 您別當真，她怕是連字都不識……」
趁著這混亂當口, 林玉嬋已經捧著帳本看上了。
夥計們瞠目結舌。她還真識字！
小女孩一張臉巴掌大，臉上神色倒是像模像樣，跟他們在書院貢院見過的讀書人差不多，小薄嘴唇微微開合，念著一串串數字，不像是瞎編。
——許是她那個大菸鬼爹教的。好歹曾是個讀書人，教自家女兒寫寫自己名字，嫁人的時候提高身價，也屬尋常。
但看她那認真的神色，文化程度顯然遠遠高於「寫自己名字」，不知在哪偷學的讀寫——夥計們想，這樣不規矩的女人，要是遇上個古板些的官老爺，那是要立刻趕出堂去的。
可惜洋人官老爺沒這覺悟，居然默許了，還丟過另一本帳冊去，提示：「這本似乎也有問題。」
林玉嬋平時也留意王全和詹先生如何記帳。也幸虧德豐行做的多是大宗生意，往來客人不多，因此帳目並不繁瑣，簡潔輕便。
也幸虧他們沒使用什麽複雜的西式記帳法，而是用漢字平鋪直敘：「某日某人購茶葉若幹擔，作價……」
隻是字跡頗為潦草，又為了節省時間，自創了許多縮寫符號，一眼望去雜亂無章。
林玉嬋切換到高考審題模式，快速瀏覽了幾頁，心想，似乎沒有做假帳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