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英珍雖不喜美娟的市儈,但如今社會就是這個樣子,女孩們進了學堂,受新思想的衝擊,不再如她們舊式作派的三從,這倒也沒甚麽,英珍自認還算開明,且也因飽嚐過那樣的苦楚,不想美娟再走她的老路。但如今的風氣實在糟糕,把這些女孩們帶的唯利是圖,按她現在的窘境來看,又覺沒甚麽不好,但心底總浮起一縷惴惴不安的羞愧,她到底是個在傳統和激進夾縫中求生的婦人。


    她思慮起美娟相媒的事,姚蘇念那青年家世好,且留洋歸國,又在財政部上海辦事處謀得職位,人材在李太太家也見了,高高大大,賣相也很不錯。簡直堪稱丈母娘眼中完美女婿的典範。美娟提醒的無錯,馬太太薛太太她們或許已經行動了。


    她能做些甚麽呢?英珍不禁想起趙太太來,她住在姚太太的公館裏,是否可以藉機去套套近乎?念頭才閃過,就覺狠狠扇了自尊一耳光。她如今甚麽都沒了,還要把這層臉皮剝去,情何以堪!昨日或許還令趙太太對她有驕矜餘存之感,但得開了這口,她們便真是雲泥之別了,畢竟她少女時期邪氣榮光,王玉琴當時隻在她眼睫間掛著,眨眨閉閉就掉落的那種,現在角色互換,這種滋味委實不好受。


    她悶悶地吃口年糕片湯,裏麵盡顯大片的黃芽菜,廚娘是山東人,若是蘇州娘姨,定要把黃芽菜切成細條條,再添上幾根粉紅的肉絲、幾片脆嫩的冬筍,最後灑些胡椒粉,論吃的精巧細緻,還屬南方人花心思。鳴鳳過來說有電話找太太,英珍嗯了聲,卻不動,慢條斯理把嘴裏年糕咽了,喝口香茶漱漱口,才起身去拿聽筒,裏麵嘟嘟地響,已經掛斷了。她問鳴鳳,是誰打來的?鳴鳳回道:「我問她,她不肯說,隻叫太太聽電話。」英珍半信半疑,這丫頭一年大一年,不長個子,卻多出了許多心眼。


    幸得電話重新又響了,是李太太打的,邀她下午兩時許去姚太太家打麻將,笑著提點,你應曉得是怎麽回事,多帶些錢票去,誰都可以贏,就別贏過姚太太。又叮囑她把公館的地址記下來,英珍捂住聽筒,大聲叫鳴鳳拿紙筆過來,趁這空隙,她笑問:「麻將搭子還有誰?」李太太道:「馬太太、薛太太也去。」


    哼,這兩個附骨之蛆。英珍又問:「首趟和姚太太見麵,不好意思空著手,卻也不曉她歡喜甚麽?」


    李太太嗓音模糊著:「隨便罷,你也無需刻意......我要做頭髮去,你快些個。」


    英珍暗忖,是罷!她就說李太太怎會和財政部長太太熟撚呢,這裏就露了餡,若熟撚怎連她的喜好都不曉!再高喊了聲鳴鳳,死了麽!


    鳴鳳慢騰騰的過來。


    英珍掛掉電話,前麵種種憂思瞬間成了多餘,心底浮湧起一層兩全齊美的喜悅,覺得這是個頗吉利的開端,走到案前給觀音菩薩燃了一束線香。


    她回到臥房,用鑰匙打開櫥櫃最底層的一方抽屜,從錦布套裏取出一卷鈔票,數了數很可憐一點兒,一則她不敢放的太多,提防著聶雲藩,吃喝嫖賭的人是沒甚麽道義可講的,她曾就丟過一枚紅寶石菊花簪子。二則平時也要開銷,今抽一張明取一張,漸漸就露了空。


    英珍拎了手提袋乘馬車往永昌錢莊去,在那邊存了些金磚,打算賣掉一塊換鈔票,官太太們財大氣粗,打麻將絕非小來來,她又是抱著輸去的。前麵紅燈閃亮,車夫漸停下等著,她側臉看向商店櫥窗的白玻璃,淺淺映著她起伏的曲線,還有被風吹的略顯淩亂的鬈髮,拿到錢後,先去做頭髮,再買份見麵禮,到底買甚麽呢,她又小小的煩惱了。


    待她找到二馬路姚家公館時,正看見烏漆雕花鐵門大開,趙太太和個年輕女孩兒站在那裏挨肩說話。


    「趙太太!」英珍走近,笑著打招呼。趙太太見到她似見鬼一般,支吾地說:「你怎在這裏?」


    英珍抬手把一縷鬈曲的短髮往耳根後捊,一麵道:「李太太約我過來打麻將呢!哦,個位小姐是......?」其實不用問也能看出,和趙太太長得很相像,牙齒不太齊整的樣子。


    趙太太緩過神來,連忙介紹:「我的女兒竹筠,這是藩太太,叫阿姨!」那女孩兒很虛無的叫聲「阿姨。」見搭英珍來的黃包車還在路邊停著,手揚招著跑過去了。


    「看去和美娟差不多年紀。」英珍隨她一起穿過鐵門往裏走,趙太太淡道:「比美娟還長兩歲,卻像個小孩子,老實、甚麽也不懂。」


    「喛,你可不要小瞧她們。」英珍笑著接話:「比我們那會兒古靈精怪多了,我們才是叫甚麽也不懂!」


    「是麽?!你會不懂?」趙太太忽然目光灼灼地瞟她一眼,又迅速的收回,英珍敏感地體察到了,心猛得一墮,不待有所反應,就望見馬太太、薛太太、還有李太太簇圍著個身材嬌小圓滾的貴婦人站在門前,笑嘻嘻地也朝她們看過來。


    她們在公館二樓的明間打麻將,新古典主義建築,有個很大的半圓落地窗,朝外拱出個陽台,玉石色牆麵,鵝油黃邊框,台沿掛著幾盆枝葉舒展的吊蘭。


    幾雙保養白細的手溫柔地搓牌,一塊塊翡翠麻將呼嚕呼嚕低吟著,李太太在說當天的新聞,她是警察署督察科長的太太,占著天時地利,有時報紙上還沒刊出的事件,她已經先曉得了。


    「明星公司電影皇後林曉雲那曉得罷?!赤身裸體死在華懋飯店的房間裏,從她手拎袋的票夾查到一張男人名片,政府做的,大有來頭,喛,一提名道姓兒,你們都認的他!」她抿嘴笑賣關子,目光賊溜溜的在她們身上來回瞟。」除英珍外,其他人都似隱若無的眼皮子跳了跳,自古戲子傍官爺,這林曉雲又擅演交際花此類角色,早有傳說中央政府裏與其曖昧者十之八九,興許確有其事,又興許為同行詆毀,沒哪個官太太敢拍胸脯打包票,自己男人是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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