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英珍想起來了,是個容貌秀麗的小姐:「她怎樣了?」


    美娟道:「她找到了一個男朋友。」


    英珍心底莫名咯噔一下:「是哪個?不會是姚蘇念罷?」


    美娟一撇嘴兒:「想甚麽呢,她也配!」又道:「她父親開一爿雜貨店,姆媽眼睛瞎了,下麵還有弟弟妹妹,一家子勒緊褲腰帶供她念書,就是指望她有前途,可以尋個有財的女婿。」


    英珍讚許:「難得她父親有如此遠見。」


    美娟挺不屑地:「這算甚麽遠見。泥腿子刷層金漆,她還是泥腿子。算計著男方要條件好,男方又不是戇大,他也在相你,擺明兒這拖家帶口用錢是個無底洞,誰肯當冤大頭。」


    英珍不喜她市儈的語氣,沒說話,娘姨端來燉好的蛋羹,嫩嫩的,澆了幾滴香油,她用瓷勺挖了幾塊拌飯吃,過了會兒才開口:「她男朋友在哪做事?」


    美娟似乎一直等著她問,竟有些迫不及待:「在小學裏當教師的。」


    英珍點點頭:「不錯呢,是個文人。」


    美娟笑起來:「文人又不能當飯吃。他每月薪水六十元,家裏有老母和一個弟弟,住衖堂房子,每月租金十五元,再米麵油鹽醬醋煤球,還有日常用品衣褲鞋襪要用錢,最大頭的是他弟弟的學費。他每晚還要去個學生家裏當補習教師,三個小時能得三十元,這樣摳摳扣扣,每月裏勉強過活。不能生病,生病就完了,但窮人是最會生病的。」


    英珍看她一眼:「你把人家倒算了個透,卻沒見你算一下自己家的。」


    美娟道:「我哪裏曉得,是鈺珠算給我聽的,她說她嫁過去後,也要到外麵尋個事做貼補家用,否則日子過不下去。她本來下定決心要結束這段感情的,上周混進了李太太家的聚會,周樸生對她很有好感,還問她要電話。周樸生、姆媽認得哇,對,就是那個鬥雞眼,他雖賣相忒一般,但家裏有錢,跟了他不用過苦日子。讓姆媽選,你選哪一位?」


    英珍想想回答:「我選愛情。」


    美娟詫異地看她稍頃,噗嗤笑出聲來:「姆媽天真,愛情能當飯吃麽!要我選,我就選周樸生。」


    英珍問:「鈺珠決定跟誰了?」


    美娟道:「那個戇大,還是要跟著小學教師。我見過他一麵,在學校門口等伊,長得邪氣漂亮,個高,皮膚很白,濃眉大眼,笑起來像電影明星。她就是被他外表所迷惑,就忘記了日後生活的苦惱。」


    英珍覺得她很自以為是,蹙起狹細的眉尖,低斥道:「你懂甚麽,開口閉口就是錢!」


    美娟舀了碗蝦米紫菜湯,一麵抿嘴喝著,一麵說:「姆媽不也在為錢犯愁!這會倒來說我,哼!愛情有甚麽用,能付娘姨的工鈿麽!」


    英珍也很難理清愛情和金錢的關係,府裏前些年好過的時候,聶雲藩抽大煙捧戲子逛堂子,整日裏不見人,她雖衣食無憂,過得並不快樂。


    如今大家落魄了,聶雲藩手頭沒錢時,常在房中懶著,有時還同她說兩句話,開開玩笑,但她反倒眼睛跟針紮似的,恨不能他滾出去。


    她沒有愛情,也沒有金錢,她對美娟語重心長:「我這輩子沒希望了,你還有機會。」


    美娟麵龐不知怎地一紅,忽然扭捏地問:「上個禮拜在李太太屋裏......那姚蘇念有消息了麽?選的哪一位小姐?」


    英珍微怔,有些不確定:「沒接到李太太電話,我想還早罷,才一個禮拜,人家也要考慮,又不是撿到籃裏就是菜。」


    美娟道:「這事兒拖不得,你覺得還早,講不定人家馬太太、薛太太老早行動了,姆媽又不是沒看見,在李太太家那陣勢,跟個皇帝選妃似的。」


    英珍笑著看她,忽然問:「你看上姚蘇念了?」


    美娟倒底是個黃花閨女,甭管現時府裏是甚麽樣,從小至大也是照高門大戶的小姐來養的,自有一股子驕矜之氣,她輕哼一聲:「馬馬虎虎!」


    英珍偏著頭回想那晚的盛況:「他舞跳的好。」


    「留洋過的哪個舞跳的不好!」


    「不一定,周樸生也留過洋,我看他老跳錯拍子,還踩了幾下女伴的腳麵。」


    「他哪是在跳舞,賊眉鼠眼盡往小姐們身上亂瞟。」美娟這時候又說:「鈺珠不跟他是對的,日後定是個敗家子,扯不完的風流債。」


    「那姚蘇念個子高高的,寬肩窄腰腿長,跳起舞來有範兒。」英珍想起個人來,模模糊糊的一個影子。


    美娟眼底浮起一抹光彩,流金礫銀閃閃發亮。


    「他是衣架子。」


    「長得雖沒那小學教師英俊,主要是眼睛,單眼皮,卻不小,有些狹長,眼梢上翹,看你的時候,似笑非笑的。」美娟承認:「他的洋文是很純正的倫敦腔。」


    英珍托著腮聽她說完,又問:「他現在在哪裏做事?」


    美娟說的止不住嘴:「他父親是財政部長,要在上海弄個財政部駐上海財政辦事處,會給他一個職務。」


    英珍再問:「這些是他親口講給你聽的?」


    美娟搖頭:「是和那晚幾個相熟的小姐聊天,聽她們說的。」


    英珍道看著她的表情,想想道:「姚蘇念和馬太太的侄女跳了三次舞。」


    她一般不會特別注意這個,是和趙太太坐在沙發上敘舊時,她的旗袍有些短了,稍微抻直腰身,就露出大半個腳麵來,有一塊踩髒的泥水印,是哪位太太的鞋跟紮了掌子,一個「u」狀物,清晰地印在她的雪白玻璃絲襪上,像蓋了個章,不是紅色的。她的臉卻紅了,音樂停有三次,她把旗袍往下遮住腳麵三次,目光就望向舞池三次,看見姚蘇念攬著那混血小美人的腰,畫麵太美,至今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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