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碼在這個時刻,


    恐怕沒有人比他更懂這個眼神。


    此時。


    黃昏漸起、夕陽分割倒影,似要將二人的影子無限拉長。


    過去與現在徹底相接重疊,另一人的目光和當時的他如此相像——


    那時的自己,


    是不是也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另一個人,希冀對方能夠答應自己的告白?


    場景重演,像極了宿命揚手。響亮地甩了少年一巴掌,扇得他臉太疼、狼狽到了極點。


    這算什麽?


    ……感同身受到有點糟糕的地步了。


    無言的幾秒時間,停滯又滯澀。


    少年喉間幹澀,試圖找回失落的呼吸。


    看來,


    他做不得聖人。


    話說得冠冕堂皇,故作大度、不在意。


    實際落到自己身上,終是一團亂麻。剪不斷、理不清。


    原來他是人。


    即便活了這麽久,撚轉了數個輪回、換了三副身體,卻依舊揣著一顆心。


    而心是兩瓣的,一瓣裝著祝福,一瓣藏著私念。


    一個人時,它們相安無事。


    可一旦麵對喜歡的人,它們卻合二為一,好與壞絞得他心口陣痛,難受到無法向任何人說明。


    學會愛是個課題。


    他被另一個人牽引、教導,又被對方隱晦推開,走上一條從未走過、完全陌生的路。


    既然他無法收回這份愛意,


    那麽,就注定他要縫住嘴巴、扼住喉嚨,把這份感情帶到老、帶到死。


    可事到如今,


    他又該怎麽做?


    又有誰能告訴他?


    恍神中,少年的兩隻手無意識緊攥成拳。


    “…說實話吧。”


    陷在複雜情緒裏的人喃喃自語,像是溺水者妄圖求得一條保命的韁繩,痛苦詢問麵前這道假象:


    “你…今天約我出來…究竟是為了什麽……”


    人偶聞言一愣,頓覺有些羞赧:


    “我…隻是想和你一起出來走走,然後…就回家的……”


    “不是這個吧?”


    少年驀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究竟想做什麽?”


    人偶有些局促地眨了眨眼睛。


    不光和自己料想的發展不一樣,甚至已經被人看破了本意。


    腦中思路還沒理清,人偶便再一次的與人對視。


    而少年也隻是眸色沉沉地看著他,靜靜站在那裏,不行動,也不說話。


    空氣一下沉默,人偶看著少年略顯空洞的眼神,不由得緊張起來。


    慌亂之下,他咬咬牙、閉上眼,一把將繪馬塞進少年手中。旋即,又偷偷睜開眼,打量起對方的表情。


    少年很是沉默。


    可慢慢地、慢慢地,


    而握著繪馬的那隻手,也開始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連同他的聲音一起。


    “你…”


    能夠保護自身的外殼裂開了。


    一直裝作不在意的人徹底失去扞衛尊嚴的權利,眼眶酸到發疼。


    他盯著那塊木牌,喉結滾了又滾,試圖壓下幹澀的聲音,“真的太……”話未說完,他便垂下頭,強忍起自己的情緒。


    這算什麽……?


    未免也太狡猾了。


    藏了許久的繪馬,麵上卻一片空白。


    就如同那個人的想法,他永遠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在這個瞬間,


    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揪起對方的衣領,去質問、去責怪對方——


    可是……有用嗎?


    說難聽點,這隻是他的臆想。


    幻象,終究不是那個人。


    所以,他說不出口。


    所以,他問不出口。


    …


    感情一事。


    被愛的那一方總是擁有無數特權。


    在偏愛的範圍內,會習慣性地有恃無恐。


    因為他們知道,


    不會拒絕、無可奈何、放寬底線的妥協,是另一方的常態。


    因此——


    被原諒,也是常態。


    …


    安靜等待的過程中,


    總是極富耐心的人卻開始焦躁,惴惴不安起來。


    將繪馬交給對方之後,他就莫名萌生出一種感覺——像是有什麽被人忽地攥進手心,繼而揉成皺巴巴的一團,使胸口深處一陣緊縮。


    這種感覺過於奇妙,形似悸動的波瀾,伴隨著自己的呼吸一起一伏。


    因此,忐忑被期待所取代。


    他無法克製地想要親吻對方。


    也正是這種特別的期待,使身體先一步作出反應。


    雙手試探交握,身體緩慢靠近,直到與人額頭相抵。


    夕陽映照下。


    二人的臉龐被餘暉灼紅。


    過於近的距離,鼻尖都快碰上。


    然而呼吸交融,形似理智和渴念的糾葛,讓掌心中的手指無法抑製的顫抖起來——少年在緊張。同樣,他也是。


    “三月…”


    人偶聽到自己開口,如同剛開始相處那般詢問道。


    “……可以嗎?”


    話音落下,他便看見對方眼睫一陣顫動,像極了不自知的邀請,又仿佛隱晦的拒絕。


    他不願對方拒絕。


    所以,


    他作弊了。


    驟然間,黃昏直墜山穀,讓樹林隨著四散的飛鳥一起驚聲尖叫,轉瞬即逝的光太亮,像一場盛大的幻覺,叫他們睜不開眼睛———


    落於唇角的吻……


    好輕。


    尚未袒露自己心意的人,正以這種方式,規避事先說明的“不可以”。


    即便如此,溫熱和微涼的銜接還是讓二人在同一時間顫栗,下意識克製起自己的呼吸。


    周遭寂然無聲,


    耳邊一片朦朧。


    可掌心下的脈搏卻急促跳動,仿若他們二人共同的心跳,強烈到耳膜都在震動。


    喧囂之中,似乎一切都攏在雲裏,柔軟到不可思議。


    這種感覺,很陌生。


    不懂何為親吻的人隻會輕輕觸碰。


    片刻後,人偶先一步退開,再次偷偷觀察起少年的表情。


    在確定對方並沒有展露出任何不適後,害羞的情緒瞬間返潮上湧,讓他無所適從。


    人偶滿臉通紅地絞動著手指,既忐忑又欣喜的開口:


    “三月,過會兒……我們去把繪馬掛起來吧。”


    隻要向對方表明自己的心意,他就能更進一步的親吻對方了吧?


    總是縱容著他的人肯定也會像之前那樣,雖然會臉紅、會難為情,但一定不會拒絕他的請求。


    對於他的請求,少年頓了頓,半晌後語氣平淡的回答:


    “不了。”


    人偶麵有驚訝地看向他。


    “為什麽?”


    白發少年垂眸道,“我已經收下了。”說完,便將木牌放進口袋。


    人偶仍有猶豫:“那…明天?”回去後時間也不早了,不如明天。


    “明天不行。”少年搖了搖頭。


    人偶睜圓了眼睛。


    “後天?後天也不行嗎?”


    見狀,白發少年微微勾起嘴角,用安撫一樣的語氣說:


    “這三天都不行。


    “神社需要在離島舉辦一場祭典活動,宮司大人喊我過去主持。今天之所以能出來,也是我向宮司大人請假的。還是說,你也想跟我一起去看看?”


    人偶有些遲疑。


    他目睹過少年主持祭祀的全過程。


    那幾天,少年很辛苦、要操辦事宜很多很雜,而作為神社外人的他,也隻能在一旁看著,不敢添亂,生怕打攪對方。


    隻是三天的話,能夠接受……


    人偶收回思緒,叮囑道:“那你記得按時吃飯。”


    “好。”白發少年笑著應下。


    “不要吃太多甜的零食,之前你就是…趁我不注意,一口氣把由川伯伯送的兩斤花生糖都吃了。這樣對牙齒真的很不好。”


    少年輕輕嗯了一聲。


    見人乖乖應下,人偶慢慢放鬆下肩膀。


    隨後,他注視起少年銀色的瞳,無意識地摩挲起對方的無名指指節,語氣溫和:


    “那我們先回家。”


    先回家。


    少年需要休息。


    回去的路上,月亮模糊升起,印在一朵飄落的雲裏,為行路的兩人鍍上淡淡的影子。


    就在這時,起風了。


    人偶看見少年突然止住腳步,用手捂住眼睛。


    “怎麽了,三月?”人偶定睛去看,立刻慌了神,“啊!你、你怎麽哭了?!”


    少年搖了搖頭,用手抹了把臉,啞聲道:


    “……沒事,被沙子迷住眼睛了。”


    望著有些泛紅的眼眶,人偶想了想,抬起臉,吻了吻少年的眼睛。


    “別哭了。”


    …


    第二天。


    天光熹微。


    白發少年亦如從前在景館那般,會在臨走之前,向人揮手道別。


    道別過後,人偶重新返回神社,亦如往常一般,將自己所要做的事一樣樣完成。


    月亮落下,太陽又升起。


    傾奇者擱下筆,抬眼看向廊緣外。


    不再下雨的清晨,陽光和熙溫暖,讓盛放的紫藤花染上更明豔的顏色。


    “少將軍大人——!”


    一位小巫女不顧侍從護衛的阻攔,火急火燎地跑了過來,氣喘籲籲道:


    “少、少將軍大人!八…八重大人她又不見了!隻丟下一……一句話…說是讓找您……您…就…就……”


    丟下政務,跑出去遊山玩水——這樣的情況,在這幾百年內已經上演了無數次,每次也都是少將軍大人幫忙善後。


    負責傳話的小女孩隻覺一陣尷尬,她支支吾吾,請求的後半句話始終說不出口。


    傾奇者看在眼裏。他站起身,柔聲道:


    “沒關係,我們這就出發吧。”


    …


    影向山上,神社內。


    幫忙處理完疑難雜症的人得以解脫,漫步於神社的長廊上。


    不知不覺,他又走到長廊盡頭,打開門,點上燈,走到書桌前。


    繼而,打開一個盒子。


    盒中僅有兩樣事物,一個巴掌大小的手鞠球、以及一塊發黃陳舊的繪馬牌。


    一旁的小巫女見他又盯著這兩樣東西看,一直以來的好奇心再次被勾起,卻不敢貿然開口。


    沉思不語的人卻像是看破了她心中所想,突然開口道:


    “這些都是少宮司的東西。”


    “少宮司……?”


    小女孩略有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將神職人員的名單快速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哪裏來得少宮司?


    “他是。”


    傾奇者輕輕笑了起來。


    他抬起手,揉了揉女孩的發頂,輕聲道,“若你真的好奇,可以去問問神子。她知道。”


    小女孩苦歪歪地搖了搖頭。


    八重大人又跑去璃月玩了,隔著十萬八千裏的路呢,這要怎麽問?


    不過,少將軍大人既然說是,那肯定是。


    想了想,小巫女再次好奇問:


    “那少宮司大人什麽時候回來呢?”


    是啊,


    什麽時候回來呢?


    傾奇者看向窗外。


    夜色下。


    影向山櫻長盛,一如鳴神永恒。


    百年不變的風景,和少年相處的日子似乎就在昨天。


    然而,他卻不見了。


    「 騙子 」


    恍然之間,


    斯卡拉姆齊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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