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對方的一番話如同一發驚雷,炸裂到我立刻彈坐起身。


    我目瞪口呆,大聲反駁道:“我不是!”


    “……不是嗎?”


    紫藤色的眼眸透出不解,隨即,他也跟著坐起身,一隻手放在胸前。


    “可你明明…就是我的妻子啊……”


    啊——————!


    我就像一隻被聖僧施了緊箍咒的潑猴,就差在原地扭曲尖叫了。


    “不是!不是!不是——!!!”


    什麽情況?


    怎麽回事?


    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個人為什麽會這麽想?!?!?!


    少年眨了眨眼。


    很顯然,他沒明白我的情緒為什麽會如此激動,卻因為我的反駁,露出濕漉漉的眼神,從口中發落寞的聲音。


    “巫女小姐……”


    “——你!”


    望著對方殷切企求的模樣,我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整個人驀地麵紅耳赤、心跳加速。


    這樣看著我也沒用——!


    我是男的!男的!


    男的怎麽當你妻子———?!不對!不能被他帶跑偏———!


    想了想,我深吸了一口氣,在忍下激動的情緒之後,才緩緩開口問道:


    “為什麽你會覺得我是你的………妻子?”


    聞言。


    少年白皙的臉龐再次泛起紅暈。


    “因為…我們是伴侶啊。”


    伴侶?什麽時候我和他成伴侶了?


    伴侶伴侶,伴了才能侶。你都沒問過我意見,怎麽就擅自主張……等等、


    這一瞬間,我的內心深處突然隱約顫動了一下,像是察覺出了關鍵點所在。


    於是,我蹙起眉頭,繼續問。


    “在你眼中,伴侶之間會做些什麽呢?”


    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起做家務、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聊天、一起……”


    聽到對方天真無邪的一番話,我先鬆了一口氣,繼而篤定心中猜測,安靜傾聽起來。


    直到對方說完,我才開口道。


    “我明白了。”


    緊接著,在少年略有茫然地注視下,我選擇握住他的手,道:


    “接下來可以先聽我說完,再回答我麽?”


    “好。”


    眼見另一個人應聲點頭,我當即擺出嚴肅的表情,認真道:


    “「伴侶」、「夫妻」,這兩個詞,是需要建立在雙方同時承認的基礎上,才能締結的一種關係。因此,單方麵的認為,是不成立的。


    “我們不是伴侶。


    “同樣,我也不是你的妻子。這麽說……你能明白嗎?”


    聽完我的話,被我握住手的另一個人,麵上露出明顯的錯愕情緒。


    旋即,他抿了抿嘴唇,沉默不語。


    我觀察著另一人的表情,循循善誘:


    “但你說的這些,不是伴侶,也能夠一起做到,朋友、家人……”


    “不。”


    話還未說完,少年卻突然打斷了我的話。


    “不一樣,巫女小姐。”


    他目光執拗。“…不一樣的。”


    我挑了挑眉。“哪裏不一樣?”


    “因為……你必須是。”


    “若我拒絕呢?”


    少年別開視線,試圖靠平日裏懇求的語氣蒙混過關,繼而小聲咕噥道:


    “你說過的,我可以任性。所以……”


    我卻一語戳破對方內心最隱秘的心思。


    “好,我是說過。既然我已經是你名義上的妻子了,那你現在…又在害怕什麽呢?”


    場麵一時安靜。


    氣氛凝滯。


    望見我聲色冷靜的模樣,也讓少年從莫名的情緒中掙脫,意識到這場談話的不同。


    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輕易揭過的談話。


    另一個人想要聽到他最真實的想法。


    頃刻間,一股酸澀的情緒如漣漪般在胸口深處擴散開來,令少年的眸光動搖黯淡,仿若一麵布滿裂痕的紫色玻璃,即將支離破碎。


    然而。


    手上的力氣卻截然相反,像是最後一點強撐著的倔強。


    “這樣看,倒像是我在故意欺負你似的…”對方見狀,不禁麵露苦笑,湊近他,替他回答。


    “你害怕的,其實是我突然離開你、丟下你,所以…才希望以「伴侶」的名義留下我,對麽?”


    少年愣住了。


    卻無聲無息地掉下一滴眼淚。


    是他變貪心了麽?


    明明從最開始就知道的,


    這本就是一直存在著的問題。


    哪怕自己不去想、不去問,都無法忽視。


    他是被母親大人拋棄的原型人偶,另一個人則是鳴神大社的巫女。


    而巫女的使命,是保護他。


    等到稻妻境內的魔物不再橫行,另一方也將完成自己的使命,離開這座景館。


    因此,對方的保護,是有期限的。


    可是……


    越是在意一個人,就越是想了解那個人所處的世界。


    而當自己鼓起勇氣,真正看見藍天的那一刻——他便清醒的意識到邸館的渺小,自身的不足。


    他不是人神,也不為花鳥蟲獸,隻是夾雜在其中——


    「 沒有任何歸屬的無用之物 」


    那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在胸膛驟然生長,盤踞在身體的各個角落,酸痛到讓他近乎掉下眼淚。


    “會刺眼嗎?”


    就在這時,另一個人突然開口,像是擔心他一時半會適應不了陽光。“拿這個遮陽吧。”


    少年垂下眼眸,竭力忍下眼眶水霧,看向彼此交握的雙手,直到掌心的溫度慢慢蘊熱胸膛深處的寒冷,他才從那種刺骨的孤獨中回過神來。


    他的確適應不了陽光。


    因為孤獨的自己,唯有獲得一枚能夠與世界存在必然鏈接的紐帶,才能夠感受到這個世界——它,最真實的溫度。


    交握的十指緊密無隙。


    像是時刻提醒著他,他,握有這枚紐帶。


    然而。


    即便他再怎麽證明自己,包攬所有家務,努力學習常世間的行為舉止,他也知道——


    星星,隻有在廣闊夜空中才會明亮閃爍,


    借景之館太渺小,留不住他的星星。


    況且,沒有真正聯係的他們,終將分別。


    沒有血緣,無法成為家人。


    沒有羈絆,無法成為朋友。


    更何況,


    家人、朋友,終有一日都會離人遠去。


    唯有夫妻、


    獨屬於自己。


    唯有伴侶、


    可以讓沒有任何聯係、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人,鏈接在一起——


    從此結契,牢不可分。


    …


    “有時候我都在想……你這腦子能不能分我一半。光看個字典都能這樣舉一反三,要是再給你看點輕小說,那還得了?”


    我哭笑不得,伸出手,一點一滴地抹掉了對方臉頰上的眼淚,繼續道:


    “我本想說,即便沒有血緣關係,我們依然能夠成為彼此的家人……但你,唉,簡直是不按常理出牌!


    “總之,我不會離開你的,請相信我。”


    少年聽我這樣說,依舊在哭,也隻是哭。


    可眼尾的紅影卻愈發濃豔,像是有各種難言的情緒,即將隨著蓄積的眼淚洶湧而出。


    雨聲不斷,和少年艱澀的話語一同墜落。


    “你會一直陪著我麽?”


    他問。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事麽?


    我發自內心的微笑起來,輕輕點頭。


    “會的。”


    在少年無聲的注視下,我牽起他的手,吻上落於指節的那滴眼淚。


    “我會一直陪著你,


    “直到我生命終結。”


    …


    ……


    撐起雨傘的那一刻,耳邊已然傳來雨聲。


    頃刻之間,滂沱大雨便隨著遠處的雷聲一同落下。


    “沒事吧?有沒有淋到?”我側過頭去看另一個人的肩膀,雨勢突然,對方還沒完全鑽進草棚躲雨的時候,雨滴就已經落了下來。


    “沒關係的。”少年抬了抬手臂,“隻是袖子沾到了點。”


    何止是袖子,其實頭發上也有。


    我掏出方巾,幫另一個人擦頭發。


    宛如綢緞的發絲綴著一顆又一顆晶瑩的水珠,少年一動不動,乖乖坐在我身邊,任由我替他擦頭發,隨後——


    溫熱的觸感從額間傳來,隻見對方把自己的額頭貼了過來,輕輕靠著。


    “你這樣我沒辦法擦啊。”我哭笑不得。


    另一個人不管,依舊這麽貼著。


    “那你先別動。”這麽貼著,我的確不好幫他擦頭發,隻得一隻手環上他的脖頸,先替人擦幹發尾那部分的水漬。


    於是,借著這個姿勢,少年心安理得地抱住了我,一雙眼睛直直盯著我瞧,問:


    “……三月,還要多久?”


    我挑了挑眉,道:“那看你是指幫你擦頭發這件事,還是指去影向山這件事。”


    少年把下巴架在我肩膀上,慢悠悠地說:


    “嗯…都是……”


    “擦頭發你得把頭抬起來,影向山等雨小點後,我們再出發,應該下午就能到。”我拍了拍他的後背,示意道。


    仿佛從我懷裏起來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另一個人嗯了一聲之後,過了最起碼有十分鍾的時間,才慢慢坐起身,藍紫色的眼睛流露出好奇:


    “到了鳴神大社後…我們要做些什麽?”


    我無奈道:


    “怎麽現在才想起來問,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我們一起想辦法,幫你解決「神之心」的問題啊。”


    少年下意識抬手,指尖碰向衣服內懷。


    發現對方無意識間的小動作後,我笑了起來,隨意問:“要吃點東西嗎?”


    少年眨了眨眼,反問:“你不餓嗎?”


    “還好?”我也跟著眨了眨眼。


    “……你早上明明沒有吃。”少年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強調道,“那我現在要吃東西,你和我一起吃。”


    欸?好吧。


    我從隨身的腰包裏掏出幾個油紙包,依次打開,笑道:“你看,這是由川伯伯臨走前塞給我們的,我們先吃這個吧。”


    都是甜點心,少年隻是掃了一眼便不再停留自己的視線。他隨意拿起一個禦手洗團子,輕輕咬了一小口,吃相格外斯文。


    我也拿起一串,一口下去直接吃掉兩。


    果然,鹹甜口的食物吃多了會上癮。由川伯伯也是我見過的,到目前為止,自製團子手藝最好的那一個。


    “你說…以由川伯伯的腳程,下周這個時候,他會來鳴神大社參拝嗎?”我側頭問。


    提及這位幽默風趣的老人家,少年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揚起一絲笑意:“如果他來,我會再為他泡一壺蒲公英茶的。”


    我點頭附和,隨後又與人一起談天說地,其樂融融。


    雨繼續下著,時不時響起幾陣雷聲。遠處的山景連著乳白色的霧靄,似要成為一片水鄉澤國。雨勢猛烈,亦如那天一般——


    眼淚和指節上的吻,是契約成立的證明。


    聆聽著滂沱雨聲,在瑩瑩燭火的見證下,


    我和少年手握手,得以在一片狹小的天地中,再次成為彼此的家人。


    之後的日子也同往常一般過,一同外出、一同生活,直到我掌心傷勢恢複痊愈,我才向另一個人提出一同遠行的請求。


    少年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踏韝砂到鳴神島需要一段很長的路程。


    離開借景之館後,我們並沒有像兩個真正的趕路者那樣,需要搭乘最快速的渡船前往目的地,而是慢慢前行,同旅遊一般,欣賞著沿路的風景,偶遇新奇的人和事。


    剛剛所提到的由川伯伯,則是和我們搭同一條船的客人,與我們一起來到離島,又分道揚鑣。


    而這段旅途中,我也親眼見證了少年的變化,從剛開始怕生怯懦,到現在的和善可親,還真有了點從前「傾奇者」的影子。


    就像當初那樣。


    頭罩著紫色披衣的另一人,端坐的姿態宛如一株永不枯敗的紫藤,於午後陽光下,靜默綻放。


    原先遮蔽天空的雲層盡數散去,被雨水衝刷過後的樹林開始飄蕩起清新的草木氣息。雨停了,原本眺望風景的人側眸看我,問我現在走不走。


    “走啊。”我順勢拉起對方的手,讓他也站起來,“等到了地方,我帶你體驗一把刺激的項目。”


    “刺激的項目?”少年麵露疑惑。


    我捂住嘴巴,偷偷壞笑了一聲。


    幾小時後,我如願以償,帶另一個人體驗了一把「刺激的項目」——


    拿雷種子飛上山。


    在空中飛人、急速蕩秋千的這段期間,少年一直緊緊抱著我的腰,更是把頭埋在我的頸窩裏,像是一副怕高的模樣。


    等到實際落地,我卻發現對方神色平靜的環顧四周,沒有一絲恐高的症狀。


    “你怎麽不怕啊。”我不滿地撇了撇嘴。


    “怕的。”少年搖了搖頭,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因為有你在,所以就不怕了。”


    “……。”怕哪是這副表情,這樣說分明就是在照顧我的情緒。


    我抿了抿唇,剛想繼續和人聊天,可就在這時,早已收到傳訊的人,也已等候多時了。


    “真是好久不見。”


    八重神子帶著幾名巫女,款款朝我們走來,“再不回來,我就真要派人去催你了。”


    我笑著向她行禮。


    女人眉眼盈盈,眼波流轉,視線在我和另一個人身上來回打量,直到——


    她突然發出一聲輕笑,隨即又上前幾步,輕聲曼語地對另一個人問好。


    “初次見麵,我是八重神子,是這座鳴神大社的宮司,你可以叫我神子,也可以隨其他人一樣,叫我宮司大人。”


    少年抿了抿唇,視線不自覺看向我,過了一會兒,他決定同我一樣,對八重神子微微行禮,對她喊了一聲「宮司大人」


    稱呼決定地位變化。


    女人頓時眉開眼笑,眼底更是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精光。


    “三月,你過來一下。”她朝我招了招手。


    ?幹嘛?


    我不明所以,走到她麵前。


    “把手給我。”她又道。


    我滿臉問號,把手遞進對方掌心。


    八重神子滿意點頭,旋即,她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指了一下我袖口上的紋樣,問少年:


    “你可知…這是什麽?”


    少年略有不解,卻溫聲回答道:“這是鳴神大社的印紋。”


    “他呢?”女人指了指我。


    “三月是鳴神大社的巫女。”


    “那我呢?”女人又指了指自己。


    “您是鳴神大社的宮司。”


    “很好、不錯。明白就好。”


    女人輕輕點頭。


    下一秒,她突然與我十指緊扣——


    隻見她一改方才那副端莊優雅的模樣,擺出曾經小狐狸時期、那種囂張跋扈的姿態。神情倨傲地盯起少年,朝人揚了揚下巴,一字一句道:


    “看到沒?


    “三月,可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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