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


    靜心……


    靜……心……


    靜…不下…心啊……


    哪怕心裏再怎麽重複這兩個字,可我的小腿腳腕完全不聽使喚,抖若篩糠。


    下一秒,嘩啦一聲——


    我,掉進水裏。


    岸邊,再次傳來某位大巫女不加掩飾的笑聲,她就著這副場景愉悅地喝完一整壺酒。


    咕嚕咕嚕。


    沉到湖底的我又咽下幾口水。


    巫女修行的第一件事。


    我學會的不是靜心、也不是如何在漂浮的木板上站立,而是——


    遊泳。


    嘩拉半天,我終於艱難地爬上岸。整個人好似一條落水狗,渾身濕漉漉的、水順著衣擺往下流淌,逐漸在地上匯成一灘水。


    春風吹拂著翠綠的新葉,八重神子放下酒盞,慢悠悠地朝我走來。


    “哎呀呀,好可憐。”女人瞧見我狼狽的樣子,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是哪個小家夥至今都學不會在水麵上保持平衡的呀?”


    是我。


    這是我巫女修行的第四十二天。


    至今為止,除了遊泳變快、憋氣時間越來越長之外,我僅能在水麵上保持五分鍾。


    接下來,不管我怎樣變換姿勢、刻意調整踩踏的力度,也隻能延長十幾秒的時間。然後——


    從巴掌大小的木板上掉下去。


    “你現在這副表情可不行呢。”


    八重神子微笑著提問。“巫女守則,第十九條,是什麽?”


    我眼神接近麻木死亡,脫口而出:


    “作為巫女,要時刻保持微笑。”


    “答對了。”


    掌管鳴神大社的大巫女、巫女守則的撰寫者滿意點頭。


    她忽然抬手,戳了戳我的臉頰。


    “笑。”


    我笑。


    生活所迫,不得不笑。


    我扯動嘴角,揚起一個柔和溫煦,仿若能融化冰雪般的笑容。


    “不錯,笑容有進步。”


    八重神子滿意點頭,繼續道。


    “巫女守則第十七條,作為巫女,要時刻保持優雅的姿態、以及…完美的形象。”


    我的笑容瞬間僵硬。


    下一刻,我卯足了勁擰起緋袴上的水。


    “照你這樣的擰法可不行。”八重神子頗為遺憾地搖搖頭,旋即喊來一人。


    “早柚。”


    話音剛落,一團勁風突如其來,風風火火地“滾”進我的視野。


    “…嘿呀。”身著小貉服的女孩拋出自己的「不倒貉貉」,一股清風以不倒翁為中心颯爽而來。很快,我的衣物徹底風幹。


    擁有神之眼真是方便啊……我摸了摸袖口,對女孩笑著說:“謝謝你,早柚。”


    “沒關係、唔…!”


    八重神子一隻手搭在了女孩的腦袋上,習慣性地撫摸起她的頭發。在看到對方局促不安的表情後,她又笑眯眯地說:


    “喏,早柚,你去做個示範。”


    「終末番」的特屬忍者嘿咻一聲,腳尖發力一個彈跳,順利落到湖中央的木板上。


    女孩的動作既輕又穩,哪怕轉身向我們招手示意,湖麵也隻是蕩漾開些許漣漪。


    “學會了麽?”八重神子挑眉問我。


    學會就有鬼了。


    木板的浮力根本無法承受我的重量。


    早柚之所以能在水麵上保持平衡,必然借助了「神之眼」的力量。


    我又沒有元素力。


    宮司大人真是的……


    她根本沒在好好教人,隻是借著教我的由頭光明正大的躲懶罷了。


    沉默是金。


    我直接用無語表示我的態度。


    “巫女守則第三條,作為巫女,需要‘慎獨’,要保持良好的修養,不能在內心藏有抱怨的想法。”


    八重神子薅了一下我的耳朵尖。


    “小家夥,你剛剛在心裏抱怨我的吧…那可不行,會被聽到呢。


    “要知道,神明,可是無所不知的……


    “如果被祂知道,你說了祂「眷屬」的壞話,小心遭到雷罰哦。因為…那是冒犯。”


    我的內心萬馬奔騰。


    那鳴神大人祂…知道您借著祂的名義,出版了一本名叫《轉生成為雷電將軍,然後天下無敵》的輕小說麽?


    據我所知,將軍大人性別為女。


    可那本輕小說裏,將軍大人被一個普通成年男性占據了身體,然後開啟了瘋狂拔刀的武義生涯。


    說到冒犯,


    這才是最該遭到雷罰的吧?


    像是讀出我複雜的心音,八重神子嗬嗬笑了起來:


    “不好意思,我是祂的「眷屬」,擁有特權哦。除非…你也成為神明的眷屬呢。”


    “不要。”


    我搖頭,正色道。


    “宮司大人,那太遙遠了。您也知道,我現在的目標隻有一個。”


    說到這個,我不禁攥緊衣袖。


    在獲得金羽後,我又連續做了好幾次有關於他的夢。


    夢裏,隻剩下黑白灰三種顏色。


    而我身後的影子,濃墨如黑。


    黑影不斷拉長變大。


    當我驚愕於它的變化時,影子又化為洶湧的海水,頃刻倒灌整個空間。


    一切都在海水中變得更加渾濁,溺於海水的我拚命逃離,也隻能獲得片刻喘息。


    海平麵的盡頭,有一座正在崩塌的冰川,唯獨那裏才能看見天空。


    這個世界,沒有太陽,卻有一彎月亮。


    努力穿過那些灰色的浮冰、穿過海水和無常的情緒,月亮就會離我更近一點。


    月亮溫柔,像是我的路標。


    我前往月亮所照亮的路,就會再次遁入那次慶典。


    慶典上的燈火遊動出金黃色的光芒,絢麗奪目。我和他走過溢滿燭影的街道,享受著這段愉快的時光。


    直到走到無人的海邊,更像是來到了時間的邊緣,可以無所顧忌地做起夢。


    夢。


    一旦意識到這是夢。


    霎時,周遭情景倏地一變。


    他不再言語,轉身離我而去,沉入黑暗。


    醒來即是訣別。


    又一次夢醒哭泣。


    他的遠離使我喪失了追問他的權利,那個夜晚的事情也同幻夢一樣縹緲,無法觸碰。


    我努力擦幹眼淚,望著手中的金羽,直覺地閃出一個念頭:


    若我成功共鳴,他還會離開我麽?


    盡管這樣的念頭來得突兀又莫名。


    但是,這一次,我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


    我要升上「明階」,獲得神之眼。


    “憑你的資質,即使不接受特訓,五年後,你也會升上「明階」的。”


    八重神子篤定地對我說。


    我抿了下嘴唇,小聲道:


    “那…會不會太遲了。”


    現在回想,少年在得知我無法點亮神之眼後、那飽含痛苦與掙紮的表情,以及,到最後他與我訣別時的眼神。


    如果那時候……


    我短暫的恍惚和小聲的話語被女人捕捉,她歎息一聲。“這樣是不行的。”


    我疑惑抬頭。


    “急於求成,對你沒有好處。”


    八重神子意味深長地開口,卻瞥見我不甘的神色。她長歎一口氣。


    “早柚,你陪他練習。”


    得到命令的女孩一咕嚕降落到我身邊,八重神子則重新回到茶席,品起櫻茶。


    風和日麗,已是春季。


    泛有暖光的湖麵清澄透亮,如鏡般的水麵倒映出重櫻被花壓垂的枝條。薄紅的蓓蕾迎風擺動,仿若對鏡絮語,娓娓而談。


    噗通——


    絮語、花、枝條,美好的氛圍都沒了。


    全被我栽進湖底。


    早柚又雙叒叕一次風幹我的衣服。


    微風拂麵,想偷懶的小忍者打起哈欠。


    “舒舒服服的好天氣,啊——好困哦。三月…你還要練麽?”


    “嗯,繼續吧。”我點點頭,看見早柚睡眼惺忪的模樣,又連忙道。


    “抱歉早柚,給你添麻煩了。很困嗎?”


    “嗯,困。”


    女孩一頓一頓地點頭,“但,有八重大人在,看,所以這也是工作……暫時不能睡。”


    “沒關係,我們先休息一會吧。”


    我和早柚坐到岸邊。


    “話說回來…三月。”


    早柚靠著我昏昏欲睡。


    “你…為什麽要這樣努力呢?你和我不一樣,不需要應付很難、很危險的任務。”


    任務不會等待忍者成長完全才降臨。


    因一次危機,她才得以獲得「神之眼」。


    三月似乎缺少這種必要的條件。


    他的動力很模糊。


    “我麽…”我撓了撓臉頰,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我想獲得「神之眼」,是為了一個人……”


    “是想保護對方嗎?”


    “……如果可以的話。”


    “那是想證明給對方看?”


    “他…好像也並不需要我去證明什麽。”


    “唔,那是為了什麽?”


    “我…不想他難過。”


    我撫上心口,低聲道。


    “他難過,我也會跟著一起難過。見他開心,我會比他更開心。


    “我想讓他一直開開心心……”


    我和早柚說起新年祭典所發生的事。


    原本一直說困啊困的女孩,現在正眨著一雙豆紫色的圓眼睛,默默端詳起我說話時的表情。


    她問。


    “三月,如果你再次碰到他,你還想和他做什麽事呢?”


    我答。


    “嗯…想和他繼續一起玩?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他一起旅行。要是以後我買了房子…我還想邀請他來我家參觀……”


    “那你想讓他住進你家嗎?”


    “……如果他願意的話。”


    “想一直陪在他身邊嗎?”


    “……如果可以的話。”


    早熟且年長我幾歲的女孩,了然地“啊”了一聲。


    “沒有「如果」這兩個字哦。


    “其實在你的心裏,你是真切希望他能一直陪著你的。


    “正因為喜歡他,所以才選擇把很多假設都放在對方身上。”


    “喜……歡……?”


    “嗯,喜歡。你,喜歡他。”


    我呆住了,呆呆地問:


    “是朋友的那種……喜歡嗎?


    “就像…我喜歡早柚你那樣嗎?”


    “不一樣。”


    女孩篤定道。


    “你會邀請我去你家做客、但不會讓我永遠地住在你家裏。”


    得知我為何努力的人對此滿意點頭,認為自己終於能夠安心犯困。


    她順勢躺下,用大帽子遮住陽光:


    “呼——如果沒有什麽事情的話,我就先睡一會兒了。”


    下一秒,她便進入夢鄉。


    隻留下震驚呆愣的一個我。


    岸邊的草叢柔軟搖動,


    女孩的呼吸均勻輕緩。


    我的心卻砰砰作響、愈演愈烈。


    我緊緊揪起胸口的衣服,害怕心跳聲太大,從而吵到夢中的人。


    早柚的提醒猶如狸貓手中一片小小的葉子,不但點動我心中的漣漪,還打破了懵懂的屏障。


    撲通——


    我仿佛再一次跳進湖中。


    心跳劇烈鼓動。


    那僅存於小說中的認知、模糊的概念。


    在這一刻,終於有了實際的感受。


    原來……


    這就是喜歡。


    祭典中,月光下。那種奇怪而柔軟的情緒都似乎都有了答案。


    心底再度傳來輕微的癢意。


    無法遏製、不想停下。


    原來——


    那就是「心動」


    空氣中,似乎流淌出紫藤花的香氣。


    湖麵如鏡,如實映照出我現在的模樣。


    銀色的眼瞳亮而雀躍。


    所有複雜的情感,其實早已寫在了我的眼睛裏。


    對他的依賴、希望他能夠開心、假設與他在一起的未來…種種念想,皆於他有關。


    那不是朋友的喜歡所萌生出的,


    而是更唯一、更加獨占的喜歡,所誕生出的祈願。


    哪怕他選擇離我遠去。


    哪怕前路再遠,我也會試著追逐。


    因為……


    「我,想要擁有月亮。」


    陌生而濃烈的情感充盈胸腔,促使我快步朝八重神子的方向走去。


    “怎麽了,小家夥?”


    女人懶洋洋地抿了口茶,她翻動書頁,並未抬眼看我。“要領之前都和你說過了,不許再次提問。”


    “不是這個!”


    我使勁搖頭,雙拳緊握,為自己加油鼓勁。“宮司大人,我一定會升到「明階」的!”


    “嗯嗯嗯。”


    她敷衍作答,還不忘鼓勵的話,“你自然會的,因為……”


    “因為我喜歡他!”


    噗通——


    女人手中的茶盞瞬間落地。


    見慣了大風大浪、百年來不曾在外人前流露出太多真實情緒的白辰狐仙,此時,正愕然地看著我。


    下一刻,我看見宮司大人的狐耳略有炸毛,那雙紫苑色的眼寫滿不可思議。


    她深吸一口氣,從口中溢出一個音節。


    “…誰?!”


    別跟她說,真是國崩那小子——!


    ------


    感謝回v回、春困困困、喜歡桂樹的紫蘿的催更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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