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笑了……


    白發少年心想道。


    太相信這個人說的話反而總是讓自己出糗。


    所以,這是第幾次被嘲笑了?


    ……已經數不清楚了。


    少年有些生無可戀地望向長廊遠處。


    寂靜無聲的長廊零星點著幾盞燈,朝著有光的地方向左拐,還有一截路就到辦公室了。


    辦公室內有備用的換洗衣服。他得換一身幹淨衣物,現在身上披的這件全是血……


    木屐聲在身側不緊不慢地響著,能明顯感覺出來對方此時心情還不錯。


    少年猶豫了好幾秒,才停下腳步。


    身側的人也停下腳步,轉過頭看他,用眼神表達無聲的詢問。


    “人偶…”再三眨眼,少年還是開口了,“你為什麽跟我啊……”


    是啊,為什麽跟著他啊?


    都這麽晚了,這時候的人偶也該要去休息了……


    沒想到少年會問出這樣愚蠢的問題。


    身側的人冷下臉淡淡掃了他一眼,繼續向前走,直到走到辦公室門口停下。


    少年亦步亦趨地跟上,準備從褲子口袋裏掏鑰匙。


    右手卻卡在兜裏,差點拔不出來。


    這……


    被裹成粽子的手,動都動不了,更何況是塞進口袋裏。


    見某個人終於意識到問題,對方雙手交叉抱臂,嗬嗬冷笑道:


    “開門啊?門都不會開了?”


    “………”


    他還真不會開門了。


    …


    ……


    最終,當然還是請另一個人“高抬貴手”幫忙擰下鑰匙開了門。


    等少年換好衣服裏出來,坐在沙發上的另一個人則盯著他的手蹙起了眉頭。


    還沒等他做出反應,對方已經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質問道:


    “誰讓你拆紗布的?”


    可是,不拆紗布他沒法換衣服啊……


    看了一眼對方臉色,少年沒敢把心裏話說出來。


    不然肯定又要被說。


    這時候還是當木頭比較好。


    果然,對方看他這樣,嗤了他一聲,拽著他一同坐到沙發上,開始幫忙上藥。


    期間不缺乏\\\"刻意\\\"的、\\\"加重力道\\\"的上藥方式,少年不敢吱聲,隻能一一受下。


    這樣的反應再次讓對方不爽。


    到了最後,包紮的力度變得更重,裹纏紗布的步驟讓少年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他的眉頭蹙起一瞬,有些吃痛。


    頭頂上方傳來一聲冷哼。手上的力道這才放輕,更為專注地包紮完全。


    不過,不再是兩個粽子了……


    少年活動著雙手手指心想道。


    在他盯著自己的雙手看的時候,人偶已經起身,猛一下拉開長簾,走向不遠處的陽台。


    一股冷空氣卷進室內,帶起颼颼流動的風聲。


    “你為什麽對自己用刑?”


    人偶在夜風中問道。


    這顯然是一個逃不掉的話題。


    少年如實回答:


    “我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劃清界限。”


    “雖然這隻是我單方麵的行為……”


    他的話語因思索而開始漸漸淡去、有些遙遠。


    “母親她…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


    如果他起了想要殺了她的念頭,阿蕾奇諾其實樂見其成。


    擅於操控絲線的母親,似乎早已預見他不同選擇下的走向。


    因此,不論他選擇走哪條路,母親都會縱容他的行為、他的心理。


    這次的僭越,就是最好的證明。


    因為阿蕾奇諾,應許了。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難以置信。


    但它確確實實發生了。


    倚靠在沙發上的少年看向掌心。


    又好似穿透,眺望著一個不存在的事物。


    和媽媽之間的相處雖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也有些模糊不清了,但他知道,那才是母愛。


    阿蕾奇諾所給予的,並不是他所認定的母子之情。


    但這世上的情感,又如何界定?


    正如他和阿蕾奇諾之間一樣,


    無法界定。


    對於阿蕾奇諾來說,他是最為特殊的孩子。最起碼是現階段、現如今。


    而對於他來說,阿蕾奇諾也是最為特殊的母親。


    “很複雜對不對?”少年苦笑道,“其實我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麽。”


    站在陽台上的人,沉默的如同深垂的夜幕,沒有作答。


    因為對他自己來說,這同樣也是個複雜的問題。


    …


    這一刻的無聲仿佛平靜了夜色。


    發現對方沉默,少年站了起來,走了過去。


    銀色的眼裏帶起狡黠的笑意,少年直接坐到了欄杆上,低頭看他。


    對方愣了片刻,緊接著皺起眉頭。


    又胡鬧。


    人偶伸出手想將少年拽下來,卻反被人雙手抓住手腕。


    少年無所謂地笑了起來,很是輕鬆的掌握著身體的平衡。而握牢的雙手又像是將自身的安全全都交給了另一個人。


    “如果按平常,你應該會對我說一聲,自尋煩惱。”少年朝對方眨了下眼睛。


    人偶平靜而沉默地看著他。


    冰涼而透明的風吹起少年的白發,像極了隨風而動的羽翎。銀色的眸子是從未有過的安靜,如一麵平滑的鏡子。


    而他的身後是一片清寒的夜,風推著雲層不斷遞進,夜色也越來越深沉了。


    無言的四目相對,少年的臉上忽然綻放出一抹無比燦爛的笑容。


    他朝人偶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要一起去看星星嗎?”


    …


    ……


    堅冰鑄就的宏偉宮殿內,有兩道小小的身影不斷前行著。


    懸掛於頂的帷幔一個接一個的後退,人偶盯著交握的手。


    少年似乎很熟悉這條路,像是走過很多次,一直前行沒有絲毫停頓。


    在經過數個拐角和上行樓梯後,厚重的鐵門被緩緩推開。


    這扇門後是鍾樓的最頂層,這的確是欣賞夜景的好地方。


    少年卻沒在此處停留。他輕鬆翻過護欄,再次領著人向前走。


    一前一後,在狹窄的邊緣繼續前行著。


    人偶垂下眼眸,俯瞰腳下的景色。在夜幕的籠罩下,高低層疊的建築、密鬱的森林與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麵全都連成了白皚皚的一片。


    抬頭再望走在他前方的人。朔風揚起衣角,少年如一隻乘風直上的白鳥,輕盈地踏在圓頂的邊緣。


    少年回頭衝他笑,頸間忽地亮起冰藍色的光芒。


    二人的腳下星星點點地落上了數不清的各種各樣的冰晶,在明澈的月光底下浮現出來。


    冰晶搭成臨時的橋,他們一步步踏上拱頂旁的屋頂。


    天空遍布星鬥,所有景色一覽無遺。


    坐到少年身旁的人問道:


    “你就是這麽帶你的弟弟妹妹們來看星星的?”


    毫無安全性可言,也隻有這個人會這麽做。


    “對!”少年哈哈笑了起來,“在這裏看星星的話,累了還能躺下啊。”


    像是要證明什麽似的,少年就這樣直接躺下,躺在簷頂的磚石上。


    歪理。


    身旁的人斜了他一眼,沒說話。


    夜風吹亂鬢發,少年用手將其攏於耳後,靜靜望向天空。


    銀色的眼眸專注地看著天空。


    星辰像是會呼吸一樣,在晚間雲霧裏似明似滅。


    少年伸出手,掌心覆蓋住了眼前的月亮和星光。


    他盯著指縫中滲漏出的瑩白光芒,輕聲道:


    “你說…等深淵探索告一段落後,不如我們一起去蒙德吧。”


    “其他人肯定也有不願意去做的任務,嗯……到時候我看看有沒有能直接攬下來的。”


    “你要做什麽?”人偶蹙了蹙眉頭。


    “出去玩啊!”少年想當然的說道,“派遣去其他國家,不就能玩到了麽。”


    人偶:“……”


    異想天開。


    見到對方眉眼間隱約流露出的無語神色,少年不在意地笑,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


    “那就隻能新年假期的時候出去玩了。”他嘟囔道。


    “執行官因私出國的話……要辦理的手續還挺多的、有點麻煩…到時候得走好多流程……”


    又開始掰起手指頭算。


    “你想想,首先我就得向皮耶羅申請,他同不同意都是個問題。”


    “審核完了之後,還要登記備案。”


    “備案後竟然還得讓內閣辦理手續。”


    “之後就是各種審批……”


    “然後還不能暴露執行官的身份……”


    少年的臉皺了起來,臉色變得難看:


    “要命,為什麽要在這種事上下這麽多規定。”


    “不會是普契涅拉那個家夥搞得吧?內閣那群人,一天到晚閑的無聊就喜歡弄這種繁文縟節……”


    在短暫的停頓後,少年又突然坐起身子:


    “哦對了,忘了和你說了!”


    他豎起兩根手指,比出勝利的手勢,笑道:


    “一個好消息!”


    “我成功了!我和阿蕾奇諾談攏了!”


    現在的他隻想把這份喜悅分享給對方。


    白發少年眼中閃動起晶瑩的光。


    他開始描述起對話內容。


    悉靜的夜空下。


    一個人小聲的嘰嘰喳喳。


    遇到卡殼的地方,雙手就開始小幅度地比劃著。希望通過努力的肢體語言讓人明白他的意思。


    另一個人安靜聆聽,凝眸看著對方。


    …


    人偶始終盯著另一個人的眼睛。


    銀色眼眸明亮。像是仰望天空時,深邃黑夜中最為璀璨奪目的一顆星星。


    仿佛透過這雙眼睛,就能見到一場最美的夢。


    不。


    這不是「夢」。


    這是少年所展望的未來。


    在屬於少年的未來裏,有他的一半。


    隨著描述,以一顆星為中心的圈子漸漸擴大,光亮也照射開來。


    照的更遠,照亮了別的夢。


    他自己也透過這雙眼睛,看到了什麽。


    他們在無人的雪地中奔跑。


    他們在寂寥的狂風中行走。


    他們在雪山的最高點駐足。


    正如之前的那場極光。


    沉寂夜空下驟然迸發出如夢似幻的浪潮,光輝與銀河在穹窿中交融。


    仿佛全世界的星光都會重逢。


    即使漫遊,每條路都會帶他們歸家。


    他注視著少年的祈禱、看著他愉快微笑。


    在少年張開雙臂的那一刻——


    絢麗通透的「未來」,如火焰般點熔胸口。


    【熠熠生輝】


    身為造物的他,


    一無所有的地方被灼燙出一道熔痕。


    【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麽?】


    在思考的同時,又讓人心生渴望。


    這種強烈的感覺使得人偶再次靠近對方。


    更加近距離的觀察起這個人。


    發現對方一言不發地注視著自己,少年從侃侃而談中回神:


    “啊,我是不是說太久了……”


    旋即,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來,對他說道:


    “也是,都這麽晚了……時候也不早了,那我們回去吧?”


    少年伸出手,準備帶人回去。


    人偶垂眸端詳對方掌心片刻,輕輕握住了這隻手。


    恒定的溫度像是在告訴他,握在掌心中的光,耀眼的同時並不會灼傷自己。


    靜靜凝望的紫靛色眼眸,試圖鐫刻星辰的光芒。


    他聽見自己輕聲對少年說道:


    “那就回去吧。”


    “奧瑞恩。”


    …


    被喊到名字的人,愣住了。


    他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直。


    隨即,連肩膀都開始顫抖。


    慢慢的,他蜷起腰背。


    人偶並沒有去看對方的表情。


    但他知道,有幾滴液體落下的聲音。


    …


    如果不是對方牽著他的手,少年無法想象這是真實的。


    失而複得的場景,真的會出現。


    因為。


    人偶,再一次的。


    成為了他的家人。


    【他最為珍貴的家人。】


    【太好了】


    【太好了】


    【太好了……】


    ……可是。


    這明明是一件開心的事,


    為什麽……就是好想哭?


    淚水模糊視線蓄滿眼眶,止都止不住。


    渾身傷口在這一刻疼痛難忍,似是有什麽東西在作怪,又酸又癢。


    在捏彎揉皺他心髒的同時,心中那塊沉重的大石頭也被掰開粉碎、消失不見。


    如那根蠟燭一樣,輕煙般散去。


    卸下重負的他,再次渾身疲倦。


    少年茫然到手足無措,不懂為何會這樣。


    但更多的是,想像小時候那樣、死死抱住人偶,在他懷裏大哭一場。


    好想把這麽多年來的委屈難過全都說給對方聽。


    之前的他一直都渾渾噩噩、沒有方向。


    必須藏起脆弱,必須振作堅強。隻有這樣他才能活下去,隻有這樣他才能繼續前進。


    走路好累。跌倒好痛。禁閉室好黑好暗。讓人喘不過氣。


    原來傷口真的會疼,疼的他無法忍受、疼的他如坐針氈。疼的他掉眼淚。


    他討厭那些繁多的任務、討厭那些數不清的公文情報,為什麽每天都要定時醒過來,為什麽總是睡不著。


    他有好多疑問,好多想說的。


    想要開口說話,


    可眼淚,


    先說話了。


    好重。


    眼淚好重。


    雙眼被重的幾乎都要抬不起來了。


    持續分泌的液體如同斷了線的珍珠,不停地掉落進掌心裏,氤氳出一灘水漬。


    少年捧著眼淚,小聲嗚咽。


    他都這麽大了……


    不能再哭了……


    指尖卻哭到發顫。


    極力忍住淚意,拚命擦眼淚。


    可眼淚還是一連串的流。


    …


    人偶微微側頭,就看見某個人眼眶通紅,苦著嘴巴掉眼淚。


    正在哭的人察覺到注視,立刻低下頭,把頭埋進膝蓋裏,不想讓人看到。


    又像是害怕他離開,連忙死死攥緊他的手。


    一副無論如何都不願鬆開的架勢。


    人偶挑了挑眉毛,繼而在心中輕笑歎氣。


    他握牢了這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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