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除了雨聲,似乎一切都已然沉寂。


    雨勢減緩,卻繼續下著。


    在黑色暴雨中顛簸航行已久的船,終於能夠在唯一的港灣停泊。


    心交力瘁的少年卸下一切重負,哭著哭著就昏睡了過去。


    人偶將少年抱回營帳。皺著眉頭脫掉少年的大衣外套和靴子,又幫他擦了一把臉。


    將少年放到床上,他也坐於床邊。


    現在才得空打量,人偶細細盯著熟睡之人的臉,這讓他再次微微擰起眉頭。


    沿路找到少年之前,有人曾交頭接耳道:


    「不知為什麽……那個第十一席抱著一個人、想要踏出深淵出口的時候,他的身後竟然還有數十隻淋溶魔物意圖伏擊他。」


    「但全都被一瞬間的雷暴給解決了。你是沒看那個場景,真是恐怖……!」


    紫靛色的眼盯著少年額角殘留的黑色印記無言,人偶在心裏思忖。


    為了讓另外一個孩子活下來,看他這拚命的程度,這趟回程路……絕對發生了不少事。


    深淵中的戰鬥自然會不可避免的使用到邪眼的力量,但這印記的痕跡,還是過重了些。


    光是臉上,就新傷舊傷一堆,更別提身上那些了。


    過於狼狽了……


    等少年睡醒,他要帶他去醫護室再檢查一次。


    人偶抬手,輕輕撥開少年臉頰上的碎發,將它們挽於耳後,想幫忙處理一下少年臉上的傷口。


    他站起身,準備去拿不遠處櫃子裏的藥。


    腳還沒邁開兩步,他就感受到了右邊袖角的牽扯力。


    被人突然扯住了。


    明明陷入沉睡,可深淵中的生活讓少年慣於保持高度警惕,他的肢體條件反射般做出行動。


    或許是墜入了一場不太好的夢。


    少年像是感知到什麽要離開,他蜷縮成一團,身體瑟瑟發顫。原本就蒼白的臉龐此時毫無血色,更顯脆弱。


    牽扯袖子的手指,越收越緊。


    而在人偶駐足不動的時間裏,仿若噩夢真的即將來臨。


    少年的眉心若蹙,嘴唇微動、囁嚅了幾下,最終發出含糊不清的囈語。


    他緊閉的眼睫泛起濕潤,祈求道:


    “…不、別走……”


    這是十分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在深淵中親眼見證數次死亡的少年,不願再和人分別。


    哪怕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那個人也並不會離開…此時的他都害怕再次失去。


    人偶垂眸,心中微歎。隻有麵對這個人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竟然有歎不完的氣。


    暫且放棄了幫人處理傷口的打算。


    他慢慢坐回原位,伸出手,將緊攥袖口的手指鬆開。


    少年的蒼白五指垂落。


    而他像接住一朵落花般,將其合於掌心之中。


    緊接著,微微施力,握攏少年的手。


    傳遞他在的訊號。


    熟悉又微涼的觸感傳來,仿佛噩夢都能被驅散,少年無意識的尋找倚靠。他的臉頰貼近那隻手的手背,眼淚滑落,濡濕微涼掌心。


    也如夢中所夢那般,紫藤花的氣息再次籠罩。


    微涼的指節輕輕揩拭少年臉頰上的淚水。


    “睡吧。”


    …


    ……


    人偶依舊坐在少年床邊,握著他的手,沉默無聲的陪伴著他。


    少年熟睡著,整個人陷在柔軟的床裏,一副安靜乖巧的模樣。


    夜已經很深了,原本滂沱的雨勢逐漸變弱,開始劈劈曆曆地下著,可在人偶耳畔仍顯得嘈雜。


    因為悶雷不斷,惹人心煩。


    屋外也是人聲流動,都為了今日的深淵成果而喧鬧著。


    這些聲音好似遮蓋了睡夢之人那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也似乎隻有那被褥下的輕微起伏才證明著少年現在還活著。


    可作為人偶的他,耳朵很好,能夠聽的一清二楚。


    這樣呼吸聲,平緩又富有規律。


    恰恰就是這種規律起伏,能夠使他短暫拋下一切,沉浸於這份寧靜中。


    他曾學過呼吸聲。


    想像個人一般呼吸。


    鼻口呼吸,要有短暫的時間間隔,再刻意地控製胸口的微微起伏。


    善於觀察、學什麽都很容易上手的他,學得很像。


    人類的呼吸,似乎很容易。


    可沒過一段時間,他便知道,他學的並不像。


    尤其冬日,人們的呼吸會吐出具有溫度的白氣,氣體繚繞在一片茫茫雪景中直到消失不見。


    他沒有,從他口中呼出的是氣流。這可不算。


    為此,他困擾過一段時間。


    但又過了些許時日,他發現,隻有自己注意著這種小細節。


    作為人類的其他人,並沒有在意。或許是一同生活的緣故,他們看不出他和他們之間的區別。


    隻要藏好金飾,裹好手腕和腳踝處的痕跡,他就和人類無異。


    得出這個結論的他,深刻的意識到,他的呼吸,多此一舉。


    在這之後,又與孩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裏,他的這種想法更甚了些。


    單純天真的孩子,根本不在乎什麽是人,什麽是人偶,甚至覺得人偶比人更好。


    孩子身體孱弱,羨慕著人偶的特殊。


    沒有任何猶豫,一瞬間就接受了他的特殊。


    他作為人偶不需要呼吸,而作為人類的對方,因為活著所以需要呼吸。


    畢竟他看過這個孩子曾將整張臉埋進水盆裏,練習憋氣差點把自己嗆著。


    活著……


    他為人偶,若他想,他能與天地同壽。


    因為他誕生的意義,最初就是為了「永恒」二字。


    那人……


    是如何為了活著…而呼吸的?


    他似乎在這個孩子身上,找到了答案。


    當這個孩子生病時,他將他抱在懷裏,孩子胸膛間的劇烈震動,他能夠清晰無二的感知。


    孩子在努力喘息、平複咳意時,胸腔間的氣流極為不規律的進出。


    這是這個孩子為了活著,所作出的呼吸。


    或是陪他入睡,閉著眼睛熟睡的孩子,胸口輕微起伏呼吸。彼此交握的手,這孩子的手腕,跳動著規律的脈搏。


    連著這個孩子的心。


    經過一晚時間的觀察,便可得出結論:


    一次呼氣,脈搏跳動兩下;一次吸氣,脈搏也是跳動兩下;呼氣與吸氣之間有停頓,脈搏跳動一下。


    人的一次呼吸,脈搏跳動五下。


    由此可知,人類的呼吸,需要連著心。


    正因連著那顆心,他們所呼出的氣體,才具有溫度。


    心髒鼓動,喚醒血液,湧入五髒六腑,再通過口鼻。


    呼吸、循環往複。


    之後的日子裏,他也習慣於陪孩子一同入睡。


    一具冰冰冷冷的人偶,唯有和他的依靠之處,才會被人的體溫染上幾分溫度。


    身邊人的呼吸,在夜深人靜時,會變得格外清晰。


    脈搏跳動,呼吸起伏。全都通過交握的雙手,實實在在的傳遞著。


    那一刻,他仿佛同這個孩子一起,隨著他一同呼吸、一同跳動。


    也如同現在這般。


    他握著少年的手,一同感受著少年此時的脈搏和呼吸。


    砸在營帳上的雨,淋淋漓漓,雨夜聲響,卻讓屋內分外安靜。


    所有微小的聲音,都鑽進了人偶的耳朵裏。


    一下、又一下,


    一次、又一次。


    莫名的。


    人偶微微側頭,看向少年的睡顏。


    少年很乖,依然熟睡著。


    鬼使神差。


    人偶伸出另一隻空著的手,將少年的後背扶起,讓他整個人靠在自己懷裏。


    熟睡中的人順著他的動作,頭慣性地抵在他的肩膀上。


    正因是熟悉的人、熟悉的懷抱,少年的眼還是安安靜靜的閉著,神色也變得更為放鬆,睫羽隨著呼吸輕微顫動。


    溫熱的吐息漫在人偶的頸項處。


    扶著少年後背的那隻手微微僵了一瞬。


    良久後,那隻手又輕輕施力,讓少年更加貼近自己。


    讓雙方的胸膛相抵後,人偶的手也撫上少年的後心,體會著這莫名的感覺。


    少年的心髒壓在他冰冷的胸膛之上,傳來聲響。


    而撫上後心的那隻手,他的掌心之下,心跳聲也在鼓鼓響起。


    交握的手,脈搏跳動。


    溫熱呼吸,規律清淺。


    擁著人沒一會兒,他便沾染上屬於少年自身的溫度,變得溫暖起來。


    所有的一切,都傳遞到了他這裏。


    一下、又一下地跳動著,規律的頻率不斷重複。好似他冰冷的胸膛中,也藏了一顆鮮活跳動的心髒。


    緊貼著,便能與其一同跳動。


    就仿佛……


    現在的他也如一個人類一般活著。


    再一次得出這個結論的人偶,紫靛色的瞳微微睜大。


    他再次低頭看向懷中的人,嘴唇不由自主地抿成了一條線。


    當與悲傷至極的少年再次擁抱時。


    痛哭流涕的少年,胸膛急劇起伏,呼吸不穩。因擁抱而緊貼的彼此,少年的所有情緒也在他胸腔間形成共鳴。


    憤恨、悲楚。


    自怨、不甘。


    像極了他的曾經。


    而他的鳥雀,它體內的那顆心,也正如他所看到的那樣,傷痕累累,無人去補。


    不斷拍打心的壁壘,拚命呼喊,無人伸手。


    和在借景之館的他,又有何區別。


    當時的他,除了不讓少年再繼續自我傷害下去。


    他的腦中還冒出了一個念頭。


    若可以,那就由他來修補。


    正因為他曾握過一顆漆黑枯萎的心髒。


    這顆心,還有足夠的時間得以生長複原。


    正因為時間足夠,鳥雀體內的那顆心,還可以不斷成長。


    他見過很多顆心。


    但能親眼、近距離的見證一顆心慢慢長大,對於他這個人偶來說,也稱得上新奇。


    雖然這並不是他的心,但他的鳥雀,自始至終都會為他而停留。


    正因如此,當少年再次需要擁抱的時候,他也能通過這顆心,短暫的,感受到心跳。


    人偶緩慢收回目光,也收回了思緒。


    他攬著少年的手臂小心翼翼收緊了幾分力道。放在後心處的手,也輕輕摩挲起少年的後背。


    …


    ……


    雨,繼續唏噓簌簌的下,有著略微的蓬鬆感,間隔輕微地砸在營帳上。


    時間緩慢流逝,熟睡的人夢的更沉,人偶耳側的呼吸聲也變得更為輕穩。


    少年睡著的樣子很是沉靜,眼下的青黑卻在昭示著,深淵中的日子很是艱難。


    然而今夜才是他真正可以安穩休息的日子。隻要在這個人的懷裏,就可以毫無顧慮的沉睡。


    一動不動的樣子,過分乖巧。


    正當人偶想將懷裏的人調換個姿勢、以便對方睡的更舒適一點的時候。


    門口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人偶看向掩於雨夜中的那道身影:“多托雷……”


    被他喊出名字的人從雨夜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腳步沉緩無聲。


    男人的半張臉被鳥嘴麵具遮蓋,嘴角勾著一絲玩味的笑容。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人偶嗬了一聲,皮笑肉不笑的表示肯定。當著多托雷的麵,讓懷裏的人更靠近他幾分。


    “「博士」,來這裏是有什麽事麽?”人偶冷聲道。


    多托雷勾著笑不說話,來回打量了幾眼,才開口:


    “自然是女皇陛下派我前來的,讓我回收瑪利喀斯從深淵中帶出來的東西,以便研究。”


    隨即他嗬嗬一笑:


    “不過也是,夜深了…等明日我們的第十一席醒了,就讓他來找我吧。”


    說完這句話,多托雷便轉身準備離開。


    還未走出門口,身後傳來聲音。


    “多托雷,我加入你的實驗。”


    腳步停住,隨著轉身,水青色卷發微微晃動,戴著麵具的男人饒有興致地“哦?”了一聲:


    “之前我又邀請過你一次,隻可惜那次,你也沒同意。”


    “看來璃月的諺語說的是不錯……「事不過三」,很適合我們之間的關係。”


    人偶想起之前,有一天的夜晚,他和多托雷在總部的長廊偶遇。這位「博士」再一次提出邀請。


    當時的他並沒有理會,與人擦肩而過。


    回想起第二次的對話,人偶麵上隻剩嗤笑:


    “咬文嚼字的客套?再端起大人物架子的那種「邀請」麽?”


    多托雷將雙手背於身後,藏於麵具下的猩紅眼眸微微下沉。


    無名的人偶,說話的口氣倒是很不恭敬。


    看來在十一席身邊待久了,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他的視線投向這個稻妻的人偶,慢慢開口:


    “讓我猜猜吧…人偶。究竟是什麽改變了你的想法?”


    多托雷欲意上前,踏步時耳墜晃動,發出清冷的藍色光芒。


    倏地,無數冰淩拔地而起。


    冰淩拔起的瞬間,人偶也在此時五指疼痛,他的視線下瞥。


    和少年交握的手猛地被人收攏了力氣,蒼白五指正用力攥緊著他的指節。


    沉睡中的人依舊沉睡,卻像是感知到了什麽,眉頭緊鎖。


    多托雷停下腳步,立於冰淩前不動。


    透明的冰晶切麵折射出多個戴著麵具的他,麵無表情的他。


    哪怕起了一絲微小的念頭,擅於感知危險的怪物竟然都察覺到了。


    阿蕾奇諾培養自己孩子的手段有些意思。


    現在看來,這種方法或許有參考的價值,為他其餘的實驗體做藍本。


    “看來答案…顯而易見。”,多托雷看著切麵上的自己,輕聲得出結論。


    人偶垂眸片刻又抬起眼,沉聲道:“我們出去說。”


    戴著麵具的男人這時候卻又勾勒起了嘴角,笑聲富有磁性。


    “不不不……這倒不用。”


    他伸出背於身後的一隻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人偶隻感覺周圍的空氣滯澀一瞬,屋內轉為寂靜,屋外的所有聲音開始變弱,就連雨聲都與他隔絕了一段距離。


    可少年與他交握的手卻始終沒有放鬆力氣,甚至越收越緊。


    多托雷瞥見了那細微的小動作,笑道:


    “不必擔心,他,聽不見。”


    人偶沒作聲,微垂長睫遮掩了他此時藏於眼中的思緒。


    這條如蛛絲般懸浮又易崩裂的路,不必讓對方知道。


    戴著鐐銬起舞的人,一個人就夠了。


    此時,人偶麵上不顯,五指承受著這份力道。


    多托雷把這一切靜靜收於眼底。麵對即將要成為他實驗品的人,他向來擁有足夠的耐心。


    但為了讓實驗更有條不紊的進行下去,確保沒人給他添亂子。


    他不介意在這時候投放一點小小的「誠意」。


    於是,他再次開口:


    “看在今天我們達成共識的份上…人偶,我特別和你說一個小秘密吧,有關於我們第十一席的小秘密……”


    多托雷單手攤手,食指指向少年額角:


    “看到他額角的黑色紋路了麽?那是「咒印」,用於封印他體內的魔神殘渣。”


    “你…說什麽……?”


    人偶摟著少年的手臂收緊,像是聽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事實。


    在這隻有交談聲的屋內,他的耳邊再次傳來一陣雷鳴。


    多托雷不以為意,口吻平靜說起他曾經的試驗。


    “雖然…我也曾做過類似的試驗,但我手中的那些,還不足以這麽精妙。”


    “我的大多都在須彌,這更像是另一位小姐的手筆,她的基地在至冬本土、璃月居多。”


    暫時拋去理性思維和學術態度,以更加自我的方式來說明的話。


    對於他來說,哪怕是彌足珍貴的實驗體,既然已經被他人所用,那興趣自然減半。


    更何況,他也不至於和一頭母狼搶奪幼崽。母狼所集結的狼群,實力不容小覷。


    “嗬嗬…看來我們的第十一席,身上的秘密也不少。”,想到這些,多托雷發出感歎,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


    他止住話語,猩紅的眼眸轉動,觀察起麵前的實驗體。


    不愧是擁有情感模塊的人偶,臉上這種微妙的、略顯複雜的情緒都與人無二無別。


    男人眼底的笑意加深,他揚起意味深長的笑容:


    “聽我這麽說,你是不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想必今後,我們必定合作愉快……人偶。”


    男人的手指再一次打出輕響。


    冰淩盡數粉碎消散。


    所有的聲音全部回流於人偶耳內,撞擊鼓膜。


    “轟”的一聲,屋外雷聲翻湧。


    像是在預告著,大雨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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