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十姑碰了個軟釘子,心裏一頓,再次審視賀芳亭。


    她方才說那話,是一種表揚,一種認可,也是想讓賀芳亭以身為邵家媳婦為榮,那麽她接下來要說的事兒,也才更好說。


    誰知賀芳亭不搭她的腔,不順著她的思路走,抬出了褚家、賀家,賀家不值一提,隻是侯府,而且她父親也未承爵,褚家卻是天家。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壓天家一頭?


    賀芳亭果然如傳聞那般難以對付,口頭上也不讓人,但沒關係,這類女子的心思,她明白得很。


    邵十姑又喝口茶,圓滑地道,“兩家祖宗,都盼著你肚裏這孩兒!”


    她正常說話,賀芳亭便也正常閑聊,“是啊!”


    邵十姑沉吟道,“王妃娘娘,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賀芳亭微笑,“十姑奶奶是長輩,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還多,且德高望重,老成睿智,當講不當講,何需問我?十姑奶奶心中自知。”


    邵十姑:“......王妃過譽。”


    這一頂頂高帽子,掄得她難以招架。


    而且哪有人這樣的?別人問“當講不當講”,不是該回“但講無妨”麽?賀芳亭倒好,拿高帽子來堵她的嘴。


    這女子好生刁鑽,比她教養過的所有侄女、侄孫女們更難管教。


    但她今日來了,就不可能無功而返。


    也不耐煩再試探,微微沉下臉,直接道,“老身忝為王爺的長輩,有些事不得不說。賀王妃,彭氏一事,你做錯了!”


    賀芳亭頗感新奇,她還在江家低調度日的時候,都沒人敢直接說她做錯了什麽,隻敢拐彎抹角、陰陽怪氣,後來走出內宅,更無人敢當麵詆毀,最多背後蛐蛐。


    這老婦人大概當慣了邵家姑娘們的教養嬤嬤,太自以為是了。


    笑吟吟地道,“哦,錯在何處?”


    邵十姑正色道,“王妃愛女之心,人盡皆知。但彭氏並無大過,豈能為了給前夫女兒出口氣,責罰現今的妯娌?恕老身直言,王妃本末倒置了!江家已是前塵,邵家才是你的歸宿,況且你是再嫁之婦,比不得初嫁新娘,一言一行都該慎重啊!”


    彭氏這件事情,宗族內很多人都說王爺愛重賀王妃,以及她腹中的孩兒,也覺得這是應有之義,畢竟王爺子嗣單薄。


    但她看得更深,看到了賀王妃的心並沒有全部在邵家。


    因為,賀王妃竟然把與前夫生的女兒,置於邵家妯娌之上!


    這怎麽可以呢?邵家能讓她帶女兒嫁過來,已經是格外寬容,她自己不能不懂事。


    孔嬤嬤聽得七竅生煙,火冒三丈,暗想這是當長輩的能說出來的話麽?芳姐兒還懷著身孕,她就這麽來氣人,莫非跟芳姐兒有仇?


    不對,芳姐兒此前壓根不認識這個老虔婆,所以,她是跟王爺有仇啊!


    剛要發怒,忽聽賀芳亭撲哧一聲笑了。


    孔嬤嬤心裏頓時平靜下來,要論氣人,芳姐兒也不差,今日要被氣個半死的,隻怕是這沒眼色的老虔婆。


    邵十姑:“......王妃為何發笑?”


    賀芳亭沒有立刻回答,笑了一會兒才道,“十姑奶奶也恕我直言,此前,我常聽人說十姑奶奶賢良淑德,樣樣都是上乘,心裏十分敬仰。今日才知,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邵十姑臉色變得難看,忍了又忍,還是問道,“何出此言?”


    賀芳亭又是一笑,“十姑奶奶,原是個糊塗人。”


    邵十姑:“老身何處糊塗?!”


    賀芳亭的目光中含著一絲輕蔑,“三歲幼童都知道,彭氏挑唆瓔兒,並非想要傷害她,真正的目標是我腹中孩子。王爺大發雷霆,甚至累及三爺,也是這個原因。十姑奶奶卻說是為了給瓔兒出氣,不是糊塗是什麽?俗話說得好,寧跟聰明人吵次架,不跟糊塗人說句話,十姑奶奶請回罷!”


    邵十姑:“......你敢說你不是為了女兒,報複彭氏?”


    賀芳亭笑歎,“十姑奶奶,你又糊塗了。”


    邵十姑臉色更差,“糊塗在哪兒?”


    賀芳亭好整以暇地道,“如何處置彭氏,是王爺的決定,與我有什麽關係?十姑奶奶若真想說教,也該去找王爺,找我做什麽!”


    邵十姑皺眉,“你是沉鋒的妻子,他若有不妥之處,你也該規勸著!怎能讓他寒了兄弟的心?”


    如果不是賀芳亭那女兒直接將事情捅到銀安殿,沉鋒也不會大動肝火,必然顧及兄弟之情。


    彭氏其實也不算什麽,逐了就逐了,她擔憂的是老三因此而對沉鋒生出怨氣。


    賀芳亭搖搖頭,施施然道,“那可不敢。王爺能娶我這再嫁之婦,又容許我帶上女兒,已經是莫大的恩賜,我哪敢對王爺說三道四。您方才也說過,我比不得初嫁新娘,一言一行都得慎重。”


    邵十姑被她堵得說不出話。


    半晌才道,“規勸夫君,也是為人妻子的本分。”


    賀芳亭不接她這一茬,看定她,輕輕歎了口氣,“十姑奶奶,你一見我便來氣,對我百般挑剔,是也不是?”


    邵十姑:“......不是!”


    其實是的,她對賀芳亭,確實有種莫名的怨憎,否則也不會發現其過錯之後即刻趕來教訓。


    此前賀芳亭收拾簡家,她就有意見,隻是因為對簡家實在厭惡,才沒站出來說什麽。


    賀芳亭循循善誘,“你可知這是為何?”


    邵十姑下意識覺得她接下來的話不能聽,但又很想知道,坐著不動不語。


    賀芳亭盯著她,一雙眼睛像是看到了她心底深處,“因為你一見到我,便想起你自己。你的錦瑟年華,青春歲月,都蹉跎在了邵家。而你本可以像我一樣,再嫁如意郎君,誕育親生骨肉,可你錯過了。十姑奶奶,你嫉妒我。”


    最後四個字,她說得入骨入肺。


    邵十姑驚懼地瞪大了眼睛,捂著胸口喃喃道,“你胡說,胡說!”


    她不是這種人!


    她從沒後悔過!


    賀芳亭聲音中帶著憐憫,“我是不是胡說,十姑奶奶心知肚明。”


    “賀王妃,你,你血口噴人!”


    邵十姑宛如遭受無法容忍的汙蔑,聲音顫抖,身體也在顫抖。


    她的侍女們急忙上前,有的拍胸,有的捶背。


    還有的哀求賀芳亭,“王妃娘娘,您行行好,不要再說了!”


    賀芳亭和善地道,“不用擔心,本宮通醫道,善治這種病症,保你家主子無恙。”


    對邵十姑微笑,“十姑奶奶回神,你若暈倒在這兒,或是吐血,我便幫你相親,替你尋一位知冷知熱的老夫君。”


    邵十姑這回是真頭暈了,但強撐著沒暈,來不及行禮告退,扶著侍女的手匆忙往外走。


    像是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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