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公元1560年12月27日),京城,陸府。


    寬逾六丈的大廳,在京執事的十幾名錦衣衛指揮同知、僉事、鎮撫、千戶等已經全部趕到,此刻分成四排,皆右膝跪地,左手扶膝,滿臉悲戚之色,靜聽大統領訓示。


    最前排,陸經、陸繹二位公子雙膝跪地,已經淚流滿麵,悲怮不已。


    正堂上位,寬大的紫檀官帽椅上,大明錦衣衛統領、太保兼少傅、左都督陸炳,此刻麵色潮紅,口鼻溢血,憑著最後一口元氣強壓住毒血攻心,用威嚴而平穩的語氣細說事由、安排後事。


    胸腹間劇烈的疼痛一陣陣襲來,陸太保雙手緊握兩側扶手,因為極度用力已經手指發白,手背青筋暴突。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一個時辰前,在楊博、嚴世蕃似笑非笑注視之下,心灰意冷的陸炳飲下最後一杯酒。


    ……


    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十月,嚴嵩利用傳言蠱惑嘉靖皇帝,以誹謗君上等罪斬了前任首輔夏言,隨即重新出任內閣首輔,從此擅專朝政。


    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以嚴嵩為首的文官集團已經無法遏製,勢壓皇權,大明第一特務機構成為文官集團要拔掉的最後一顆釘子。


    在首輔嚴嵩授意之下,楊博、嚴世蕃暗中搜集陸炳及錦衣衛曆年罪證,在十二月十一日秘呈嘉靖皇帝,狠狠的告了陸炳一記黑狀。


    沉迷於齋蘸修道、煉丹嗑藥多年的嘉靖皇帝,此時已經重金屬慢性中毒,有些糊裏糊塗,禦覽黑材料後也對這位奶兄弟有些懊惱,對嚴嵩留下一句“代朕訓誡,令閉門思過,罰俸三年”的口諭,就閉關修仙去了。


    不開玩笑,是真的閉關。這位明朝曆史上最怕死的皇帝,在“壬寅宮變”後搬到了萬壽宮長住,並將又一次死裏逃生歸功於事玄之效,從此走上了瘋狂的修道嗑藥,“以為祈天永命之事”。並且經常閉關數日甚至數月,去感受天地,溝通祖宗。


    而這一次閉關,按計劃是要到大年三十才結束。要不是大年初一得接受朝臣拜年,沒準這位“靈霄上清統雷元陽妙一飛玄真君”能閉關七七四十九天才算完事。


    順便說一句,嘉靖皇帝第一次死裏逃生,是嘉靖十八年南巡時,行宮起火,隨從官員倉猝之間不知皇帝何在,隻有陸炳撞開門戶,背出嘉靖皇帝。


    得了口諭,嚴嵩知道嘉靖皇帝並沒有將陸炳治罪的意思,但擅專朝政十餘年,朝中上下甚至禁軍將領盡在掌握,嚴嵩覺得可以對陸炳下手了。遂令楊博出麵,邀請陸炳赴楊府夜宴,讓兒子嚴世蕃帶著幾箱子黑材料,給陸炳敬一杯酒。


    酒席過半,嚴世蕃突然宣皇上口諭,讓陸炳“好好看看”罪證如山的黑材料。陸炳打開幾個箱子初略翻閱,心中大驚:這是蓄謀已久、處心積慮、準備充分、一擊必殺啊。


    “小閣佬,有什麽話你就明說吧。”陸炳強壓怒火,問道。


    嚴世蕃看了陸炳一眼(對,確實是一眼,嚴世蕃是個獨眼龍),說道:“陸大人,皇上看完這些東西,氣得差點砸了萬壽宮的龍案。要不是我爹拚死勸著,徹查陸家和錦衣衛的聖旨,恐怕已經下到三司了。更何況,這些東西要是到了都察院手裏,被那些瘋狗盯上了,你覺得,誰還保得住你們陸家上下、以及錦衣衛裏涉案的三百多人呢?”


    頓了頓,嚴世蕃拿捏著陸炳的情緒,接著道:“皇上是念舊的,這麽些年你給皇上辦事,不無功勞,當年還救過皇上一命,又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奶兄弟,終歸是不忍心嚴查重治,總算,是讓我爹給勸住了。皇上今兒要閉關,臨走前說,替朕賜杯酒給陸太保,再把這幾箱子要命的東西給燒了吧。”


    嚴世蕃頓了頓,陰陰惻惻的說道:“陸大人,想必你也知道聖意如何吧。”


    ……


    將酒杯放下,陸炳拱手道:“小閣佬、楊大人,這酒,文孚已經喝了,這幾箱子東西,自當遵聖意帶回去燒了了事,且囑咐孩兒們就此揭過,此後謹身守法,為國盡忠,不要辜負了皇上的好意。文孚告辭。”


    楊博、嚴世蕃麵帶微笑,拱手還禮,齊聲道:“陸太保一路走好!”


    ……


    黑夜沉沉,陰雲密布,一團拳頭大小的球形閃電,伴著滾滾雷聲,疾速墜向陸府正堂屋頂。


    身材高大健碩的陸炳陸太保,已難掩身形顫抖。他強咽下一股腥甜的血痰,沉聲說道:“經兒、繹兒,為父走後,爾等即刻燒了這些箱子,攜陸家大小火速離京,不得延誤。回鄉後仔細經營各處資產,安享富貴,切記,凡陸家子孫,十年以內,不得再入官場。”


    一聲炸雷驟然響起,仿佛就在屋頂。


    “常言道,盛極必衰,這些年,咱們錦衣衛確實所向披靡、威風至極,也該是要遭此一劫了……”此時陸炳臉上紅光褪散,漸顯灰白之色。


    陸炳歎息道:“諸位兄弟,我先走一步了。還請派遣一旅精銳護送陸家南下,並守護十年,保我子孫平安。皇上如此安排,想必是要以陸某一命,換陸家上下與錦衣衛諸多兄弟的平安,定不會再事後追責。我也知道此事必是嚴嵩父子之謀,但嚴黨勢大,諸位務必嚴加約束部下,不得為我報仇,以免惡了那老賊。”


    “傳令:我走後,以酒後猝死上報朝庭,秘不發喪。靈柩於皇城東三裏處擇址秘葬,不留碑墓,植密林以蔽蹤跡。子孫返鄉後,建衣冠塚以守製,萬不可回京拜祭。錦衣衛上下各司其職,不得懈怠混亂。爾等退下吧,留經兒、繹兒送我上路。”


    “屬下領命。”一眾錦衣衛高層強忍悲憤,連磕九個響頭,便遵命依次退下,守候在門外。院中,竟有數百名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在黑夜中比肩列隊,肅立無聲。


    “經兒、繹兒,謹守遺訓,不得有誤,跪安吧。”


    陸炳言罷,猛吸一口氣,雙手緊握扶手,挺直腰身,仿佛抽盡了最後一絲氣力,雙目赤紅嘶吼道:“皇上,臣陸炳,先走一步了。”


    “爹啊……”陸經、陸繹長跪伏地,泣不成聲。


    誰也沒有看到,橫梁下,那團球形閃電如鬼魅一般,飄然而下落在陸炳的襆頭之上,瞬息間便竄進了頭頂。一道若隱若現的白光,自百會、神庭而下,經印堂、人中、左肩、左臂、左手,一閃而沒消失在紫檀扶手裏。


    史上最牛特務機構的大統領,大明嘉靖皇帝的發小,“酒後因痰疾而卒”,享年五十一歲。


    ……


    公元2023年1月2日,農曆十二月十一,中午12點,京城,恭王府。


    陸墨從驗票處進來,一路穿頭宮門、二宮門,經銀安殿、嘉樂堂,走走停停到佛樓之前,正看著地圖考慮往哪個方向遊覽呢,突然間,天光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來,上空轉眼間陰雲密布,隱約還有電光閃爍,眼看著就要下雨。


    按說京城的元旦時節,氣溫雖低但不至於像夏天一樣會突降暴雨。但陸墨眼睜睜看著這變天來得如此迅速,總感覺有點邪性。


    大冬天的,恭王府本就遊客稀少,連工作人員都貓在辦公室裏避風取暖,陡然變天後更是一個人影都見不著。


    因為是中午,恭王府的景觀燈、路燈還沒有自動亮起,四周越來越暗,各式建築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下拉出誇張的剪影,張牙舞爪。陸墨心中發怵四處張望,想要找個地方避雨,不,最關鍵的是找個亮燈、有人的地方。身處古宅中遭遇這種天氣異變,萬一碰到阿飄呢?


    按照正常小說劇情的發展,不出意外的話,是要出意外了。


    佛樓東側,一排廂房延伸至東院牆,最東麵的一間屋子,亮著燈。燈光透過半開的門縫灑在青石板地麵上,竟然有些溫暖的氛圍感,令人心安。


    陸墨記得那排房子,按地圖上標示應該是瞻霽樓,那是恭王府福文化展和府邸修繕辦公室的位置。此時此刻,內心發毛的陸墨已經不敢想另找出路,硬著頭皮便往亮燈的房間走去。


    “有人嗎?”陸墨敲了敲門,出聲問道。


    無人回應,想必是工作人員走開了。


    “不好意思哦,我是遊客,天黑走迷路了,進來避避雨哈。”陸墨已經顧不上太多,何況門上也沒有禁止入內的警示,輕輕的推開門,嘴上念念有詞,跨過門檻進了屋。


    這是一間通透庫房,麵積不小,屋內陳設一目了然,靠南窗擺放著兩套辦公桌椅,桌上擺放著各式工具和書籍,井然有序。


    房間內中間留空,東、西、北三麵貼牆放著各式家具、器物,看樣子這裏是恭王府的文物修繕工作室。陸墨想起“我在故宮修文物”的紀錄片,不禁啞然失笑,想著會不會碰到傳說中的大神們。


    鬼使神差,陸墨向北牆走去,眼前一張明代造型紫檀木官帽椅,在溫暖的燈光下散發著紅翡色的光澤。


    陸墨在官帽椅前站定,側耳聽了聽,門外寂靜無聲,沒有任何腳步聲、言語聲,想必工作人員還沒有回來。


    他忍不住伸出右手,輕輕的順著左側扶手,向上撫觸著紫檀木扶手、靠背、搭腦……


    這張椅子應該剛剛被工作人員精細的打理過,處處光滑細膩,油潤泛光,除了左側扶手出頭有一處實木疤結的輕微凸起,簡直是一件完美的藝術品。


    陸墨心想如果這張椅子是正品的話,能在恭王府出現,那幾百年來多少文臣武將坐過?


    “坐上去是什麽感覺?”這種念頭一旦生成,就像火一樣瞬間在陸墨內心劇烈的燃燒。


    “坐一下不要緊吧?”這念頭生成的第二秒,陸墨深吸一口氣,轉身,屈膝、撅腚,沉腰,坐實,後靠,一氣嗬成。


    動作自然柔順得像在自己家裏。


    還差點什麽,對,扶手。


    陸墨伸出雙臂,煞有介事的甩了甩(電視劇裏那些部堂高官、知府縣令不都得先起這個範麽?)然後,攤開、下放,將雙臂擱在了扶手上,雙手也自自然然地握住了粗細適中的扶手出頭。


    舒服。絕對的舒服。


    漢民族工匠最偉大和成功的家具單品(沒有之一),流傳千年仍受萬眾追捧,全憑實力,絕非偶然。


    即便端坐其上,雙目平視,雙手平放的與人對話狀態,都有著透骨的舒適感。


    更何況,雙手還可以摩挲著光滑如玉、油潤如脂的扶手,指間傳來尤如把玩羊脂美玉的觸感,鬆馳、解壓,真舒服啊。就連這正好頂在掌心的疤結凸起,也顯得如此恰當,摩挲起來頗有快感。


    陸墨簡直舒服麻了。


    他甚至覺得,左手掌心在摩挲時有輕微的觸電感,隱約間噝噝作響。


    這是錯覺嗎?


    怎麽會有電?


    意外來了。陸墨隻感覺左手掌心突然刺痛,手指像被電擊一般緊緊握住了扶手。左手如此,右手也是如此。


    462年前的今天,大明錦衣衛統領陸炳,彌留之際,也是如此。


    在痛感不斷變強的一兩秒間,陸墨仿佛看到一道白光從左扶手竄出,順著手臂直接衝進了自己的腦袋,劇烈的疼痛如重錘一般,陸墨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暈了過去。


    官帽椅左扶手出頭,暗紅色的凸起處,隱隱閃現一縷白色弧光後,疤結便消失了。出頭光潔圓潤,仿佛那處疤結從來沒有存在過。


    ……


    西城區,白雲觀。


    雲集園一處戒台之上,麵朝東、盤腿坐、調息內觀的孫海嶽,突然身軀一振,睜開雙眼望向東北方向。遠處一團巨大的烏雲,電閃雷鳴,彌城壓頂,片刻之間,便逐漸消散。


    “是時候動身,入世修煉一番了。”孫海嶽默念一句,起身回精舍去了。


    作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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