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齊邦河的水流恢複正常時,黃昏已經快要落下。


    黃昏,常常是令人心情複雜的景象。


    一方麵,它是雲翳最絢爛的燃燒,另一方麵,它又是暗沉夜晚的序章。


    尤其是冬日的黃昏將盡,最讓人不舍,也最讓人感到心焦。


    阿星和阿月坐在烏篷船裏,看著霞光一點點褪去,有些憂傷。


    “整整一個月了,陸道長不會是把我們遺棄了吧......”


    阿月給了阿星一個板栗。


    “你胡說什麽,陸道長可是為了素不相識的百姓,都能舍命去救耶!”


    “也是哦。”


    阿星撓了撓頭,臉上露出了羞慚的神色,猶豫了一會兒,他輕聲說道。


    “阿月啊,我好像常常會把人想壞.......這是不是因為,我其實就不是個好人......”


    阿月又賞了他一個板栗。


    “你真是個笨蛋啊!”


    “世界上有人長得好看,就有人長得醜。有的人聰明,就有人笨。有的人個子高,就有人個子矮,有的人會把別人想好一點,當然就有人會把別人想壞一點......”


    “這跟你是不是好人有什麽關係啊!”


    阿星掰著指頭,臉上露出哭喪的表情。


    “長得醜,腦子笨,個子矮......”


    “這好像都是你常常數落我的缺點啊......”


    阿月張了張嘴,想要安慰,可是又覺得他說的都對......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道身影從河麵上慢慢走來,影子被西邊的落日拉的老長。


    阿月眼睛一亮:“陸道長回來了耶!”


    少女從船上站起身來,揮舞著雙手。


    那穿著黑白道袍的道士,風采俊逸,緩步走在河麵上,如履平地。


    他老遠聽到少年和少女的對話,走近rua了rua哭喪著臉的少年的腦袋,又rua了rua了少女的腦袋,然後又rua回手感更好的少年。


    “阿星啊。”


    少年苦著臉抬起了頭。


    “陸道長.......”


    道士的表情溫和,像夕陽般溫暖。


    “即便認識到自己身上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點,甚至覺得自己簡直一無是處,也不要就絕望哦。”


    “對於人生來說,這未必就是壞事啊。”


    阿星發出哭腔,眼中含著淚滴,亮閃閃。


    “是嘛,道長......”


    “至少,你的自我認識,還是很準確的嘛。”


    少年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夫人說的果然沒錯,道長根本不是個正經道士哇!”


    道士看著在夕陽下哭唧唧的少年,笑得卻似乎很開懷。


    多少年以後,少年變成了老頭,如果還能回想起這一天,應該還會再流一次淚吧......


    那天夕陽下的眼淚,那是少年逝去的青春啊。


    在一番簡潔的交流後,阿月露出了震驚的神情。


    “所以道長,你考慮了一整個月,把大船,給考慮翻了?”


    “我們就要乘著這艘烏篷船,去晉國?”


    “哈哈哈哈.....”


    陸玄撓了撓後腦勺,毫無愧色,並且開始大膽展望。


    “路上也未必不能再遇到這樣的大船,再遇到古思通那樣的好心人嘛。”


    一旁剛剛抹幹眼淚的阿星,悶悶的嘟囔道。


    “道長的發心.......按照先生從前的說法,根本就是殺人越貨吧......”


    陸玄看了這孩子半晌,又轉頭看了看湧動的河流,表情平靜。


    “那你們家先生有沒有跟你說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意思?”


    阿星愣了愣,茫然的搖了搖頭。


    道士冷笑了一聲,拳頭捏的嘎嘣響。


    “像你這樣多嘴的,被我打死漂在河裏的屍體,一天一夜都漂不完。”


    少年陡然坐直身體,表情真誠的看著陸玄。


    “道長,是我膚淺了!”


    “道長哪裏是想殺人越貨,分明是要劫富濟貧、懲惡揚善啊!”


    “乖,路走寬了。”


    ......


    烏篷船從原地往北,走回齊邦河分叉的地方,然後漂向了西邊的那條支流,朝晉國的方向漂去。


    船小,人多,行速很慢,三人通過打牌決定誰來劃船。


    到了半夜,阿星歎了口氣。


    “道長,說好的一把定勝負,這已經是第三十七把了......”


    陸玄表情平靜:“最後一把。”


    一刻鍾後,阿月看著道士,不太確定的樣子:“這把能認了?”


    道士的臉上露出一抹猶豫,又很快變成坦然。


    “剛才說的反悔了,這次才是最後一把。”


    終於,天色即將破曉的時候,陸玄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拍了拍手。


    “那麽,就辛苦你們啦。”


    兩個少年神情呆滯,臉色蒼白枯槁,看起來又年輕又老。


    “原來一把定輸贏的意思,是等您贏了一把,再決定輸贏啊......”


    道士神情靦腆的笑了笑。


    人生嘛,想要嬴,就不能怕輸。


    一次不行,就再來一次,在勉強別人這件事情上,他一向很有毅力。


    通宵打牌的少年和少女,各自頂著黑眼圈,在浩瀚的齊邦河上蕩起雙槳,道士舒舒坦坦的躺在船艙裏,沒有聲息的睡去。


    陽光灑在河麵上,迎麵吹來涼爽的風。


    陸玄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


    少年和少女正靠在船頭,依偎在一起,不知道是誰發出輕微的鼾聲。


    金色的陽光映在兩人的臉上,短而軟白的汗毛都在發光。


    陸玄看著這一幕,不禁笑了笑。


    他輕輕拿起了靠在船頭的雙槳,探入水中,向後蕩去,原本波光粼粼的河麵被雙槳打碎。


    就像命運的長河,隻要還和這個世界有交集,那麽任何人的出現,都將會成為攪動長河的槳。


    隻是尋常人的河流長短有限,攪動得太狠,就會泥沙翻起,甚至永無澄清之日。


    而他的河流卻無邊無際,無論當下的風浪再大,他自己心裏卻清楚,這河流,總有一天會回歸於平靜和寂寥。


    那是平靜與寂寥,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生。


    所幸,隨著活在世上的年歲日久,陸玄覺得自己的心情還沒有衰老,至少麵對這個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時,還會感到愉悅。


    比如,眼前夕陽把雲灌醉,暮光四溢,濃雲欲墜。


    比如河水像流動的玻璃,它的重聚與破碎。


    比如少年和少女之間,兩小無猜,卻總是欠缺一點的曖昧......


    阿星和阿月不知何時醒來,卻一時還沒將靠在一起的腦袋分開,兩人頭靠著頭,睡眼惺忪、不含感情的望著陸玄。


    “道長,你在想什麽!”


    陸玄舉目遠望,齊邦河的兩側風光收於眼下,很多年沒有過的激揚的心情,在上湧。


    “我在想啊。”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啊!”


    阿星張著嘴巴看了陸玄一會,深吸一口氣,聲量變大。


    “我是說,你在想什麽啊!”


    陸玄愣了一下。


    “你就沒發現,船劃反了嗎!”


    “我跟阿月劃了一整天啊,白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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