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穹窿山下到邾國京城,路程三千九百裏。


    四十八年前,陸玄赴京時跑了一天一夜。


    四十七年前,陸玄從京城再回穹窿山,隻跑了一晝夜。


    而這一次,這條路,陸玄跑了多久?


    答案是兩個半時辰。


    這三千九百裏的路上,所有附近的江湖武人,都感受到了那位天下僅存的大宗師,肆意勃發的恐怖氣機!


    當陸玄站到京城之外時,前方終於被攔住。


    一群穿著天門白衣的長老弟子,如臨大敵般的看著陸玄。


    “陸觀主,貿然赴京,所為何事?”


    說話的是四十多年前,在傾天觀拜訪陸玄的那個天門長老,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但看向陸玄的目光中,仍然充滿著畏懼和警惕。


    陸玄神情平靜,對攔路的天門眾人沒有生出不耐煩。


    皇權腹地,沒有宗師坐鎮,對於他這樣的存在,不可能不生出防備。


    他淡淡的說道:“我來送送阿桃。”


    天門眾人聞言,相互對視,顧盼許久,終於還是那個蒼老的長老回話,神色緊張,說話磕磕巴巴的。


    “陸觀主,陛下有旨,命我等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將您攔在京外。”


    陸玄看了看對方,麵無表情。


    “你確定?”


    天門長老臉上露出決絕,拔劍相對。


    “天門,雖死不退!”


    天門的眾位長老弟子紛紛效仿,拔出長劍,月下劍光粼粼。


    陸玄看了一眼在場的天門眾人,大多是如卉初期的修為,僅有兩位長老是如卉後期。


    看來隨著天下武道的衰退,時光的流逝,天門也漸漸落入了青黃不接的局麵裏。


    他歎了口氣,下一刻,身影如同消失一般,空氣中卻發出了擊打的聲音。


    砰砰砰砰砰.......


    攔在陸玄對麵的有十五個人,聲音隻響了十四聲。


    那蒼老的長老手中握著劍,顫抖的望著十四個倒地的同伴,又看了眼神情冰冷的陸玄。


    “雖死不退?”


    長老咽了口唾沫:“退!”


    “退!退!退!”


    ......


    從天門長老的口中,陸玄知道阿桃的屍首還沒有下葬,就停在乾景殿裏,皇帝親自守靈,預備三日後出殯下葬。


    整座乾景殿內空空蕩蕩,甚至連宮女太監的身影都看不見,隻有滿殿的白色帷幔。


    中門大開,夏夜的風穿堂而過,卷起帷幔飄舞。


    陸玄遠遠就看見一個寬大的明黃身影,跪坐在漆黑的棺淳麵前。


    邾貴帝,邾長貴。


    陸玄已有近五十年沒有見過邾長貴,預想中再見到的,會是一個耄耋老人。


    然而不是。


    在陸玄麵前的人不僅不老,而且年富力強。


    陸玄的記憶裏,邾長貴是很肥胖的,但此刻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中年人,身材魁梧高壯,臉上像是沒有一絲贅肉,雙眼中有精芒閃爍,神情幽深。


    隻是看一眼,就像是威嚴而城府深沉的帝王,氣質與從前的邾長貴,已是判若兩人。


    “陸觀主遠道而來,有失遠迎。”


    邾長貴看見陸玄出現在乾景殿內,神情淡淡,沒有絲毫的詫異流出。


    他對陸玄的問候語氣客氣,卻又帶著明顯的疏離和冷淡。


    而陸玄在看見邾長貴的這一刻,才隱隱明白,為什麽阿桃十幾年前會專門上山找自己。


    為什麽即便阿桃死後,天門長老還會對皇權死心塌地。


    邾長貴,這個做了二十多年廢太子的胖子,竟然不聲不響的,成為了宗師!


    “阿桃是怎麽死的?”


    陸玄開口望向邾長貴,神情冰冷和警惕,卻還帶著一絲疑惑。


    塵絕境界,已經百病不生,壽數直指三百,阿桃連百歲都還不到,怎麽會突然病逝?


    麵對陸玄的質疑,邾長貴表情淡漠,一副事不關己、渾不在意的表情。


    “想來是因為操勞國事,積勞成疾吧。”


    麵對邾長貴的回答,陸玄眯了眯眼睛。


    “我是在認真的問你,皇帝陛下。”


    一道無形的威壓籠罩住整座大殿。


    邾長貴終於抬眼定睛望向陸玄,良久,嘴角忽然綻出冷笑。


    “陸觀主的意思,是朕害死了國師?”


    他伸出了手,輕輕推向麵前的棺材。


    沉重的千年楠木被輕巧的推動,剛好滑到陸玄的麵前。


    “陸觀主既然心存猶疑,大可以開棺驗屍。”


    邾長貴神情淡漠的攤開雙手。


    “陸觀主若是能找出問題,朕與朕的邾國,一起為國師陪葬罷了!”


    陸玄低頭看著眼前的棺槨,沒有猶豫,輕輕推開棺蓋。


    棺蓋被推開的那一刻,陸玄的瞳孔微微縮起。


    他看見了一個大腦袋的中年人,身穿黑白道袍,頭頂道髻,躺在棺材之中。


    躺在棺材裏的中年道士麵色灰冷,已無活人的氣色與氣息,周身既沒有傷勢,也不見中毒的痕跡。


    陸學凝望了棺中之人許久,緩緩閉上了眼睛。


    “我會弄清楚他的死因。”


    聲音從他的口中發出,整座乾景殿如在冰窟。


    邾長貴眼神淵深,仿佛有一道淡淡的金芒閃過,緩緩轉身離去。


    “你自便。”


    陸玄閉上眼睛,就席地坐在這寬闊的宮室地上,坐在這具棺材麵前。


    往事種種,紛紛浮現於眼前。


    他第一次教大頭兒子下象棋,教他打牌,教他賭博,差使他做飯洗碗,差使他下山跑腿,教他識字和練武......


    他坐在原地,無端顧盼起來,良久,才又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這些事情,竟然已經是一甲子之前了。


    陸玄靜靜的看著棺中那張死寂的臉龐,盯了一夜之後,起身離開宮室。


    他想弄清楚阿桃的死因,也想弄清楚這些年裏,作為國師的阿桃,究竟做了什麽。


    先是皇宮之內,繼而是京城各部府衙,在之後的三天裏,頻繁的出現一位穿著黑白道袍的道士身影。


    朝堂之中凡是能接觸到頂層的官員宮吏,盡被這道士輪番盤問。


    禮部的老侍郎試圖阻止這種逾矩的行徑,被浩瀚的殺意當麵,嚇得跪地求饒,晚節不保。


    然而陸玄隻是盤問,聽取,沒有做出任何行動。


    轉眼三天倏然而過,到了國師出殯下葬的日子。


    下葬之所是邾國曆代皇帝的葬處,京郊之外的養天宮內。


    國師大葬,由皇帝與群臣共同護送靈車。


    京城百姓自發的追隨,人群綿延數十裏。


    養天宮外,早有官員侍候,迎著車隊放聲高唱。


    唱的是:“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


    而陸玄,始終不曾露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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