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晚,天空仿佛格外的高,寒星點點,光輝微弱。


    但正是這種微弱的光亮,伴隨著微弱的寒意,會顯得格外有意境。


    青年船夫坐在船頭搖著船槳。


    陸玄走出了船艙,躺在船頭甲板上,看星星。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曬過星星了。


    陸玄忽然有些想念傾天觀,傾天觀的那座小院,小院裏的那顆蘋果樹,蘋果樹下的那把躺椅。


    “我給你講個笑話好了。”


    陸玄兩手抱在腦後,提議道。


    “一個獵人開槍打了一隻狐狸,然後獵人死了。”


    “狐狸說哈哈哈,我是反射狐。 哈哈哈哈!”


    陸玄笑出了聲,卻看見青年船夫一臉冷漠,於是問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什麽叫反射弧。”


    青年船夫歪了歪腦袋:“槍我倒是知道,但什麽叫開槍?”


    陸玄猶豫了一下,沒有再說話。


    跟這種出生在冷兵器時代的人,真沒話說。


    還不如看星星。


    “你覺得新上任的皇帝怎麽樣?”


    星星東一顆西一顆的,陸玄看著看著,忽然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青年船夫撐著槳,搖了搖頭。


    “沒見過,不認識,不了解。”


    “你感覺呢?”


    青年船夫一副很實誠的樣子:“不好說,我媽說過,眼見為實。”


    陸玄想了想,搖搖頭,覺得沒什麽道理。


    眼見往往是一瞬間,太片麵,太容易偽裝。


    “不過我的確覺得,現在的日子好像比以前過得鬆快了點。”


    船夫看他不說話,又自顧補充了一句。


    “ 鬆快了點?”


    陸玄抬起頭。


    “怎麽說?”


    “我也說不清,也許是很多的江湖門派,都被官府清除掉了的原因。”


    “如今混江湖的少了,拿刀子殺人就少了。”


    “世道好像變得太平了點,連街上收錢的惡霸都少了。”


    陸玄想了想,確實


    一年前的那一戰,把江湖上如卉五重的高手一網打盡。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把整個江湖、甚至整座邾國的尚武風氣,都削弱了大半。


    這對天下九成的平民百姓來說,不算是壞事。


    強者的倒退,就是弱者的進步。


    在武力上如此,在權力上亦如此。


    “那官府如今怎麽樣?”


    陸玄想起當初斯命達提出的改革方向。


    消除武力差距,消除權力不公。


    前者可以通過粗暴的流血革命解決,但後者,太難了。


    沒有權利,如何組織和管理群眾?


    有了權利,又怎麽阻止權力的墮落?


    也許世界上有極少數的人,擁有絕佳的執政能力的同時,即便麵對權力的誘惑,也可以守住道德的清白。


    但這樣的人,在整個國家所需要的執政係統麵前,還是太少了!


    想要實現這樣的目標,若非有絕對的信仰,便要有絕對的管製。


    青年船夫放下手中的船槳,認真的看著陸玄。


    “道長,我隻是個撐船打魚的。”


    陸玄咳嗽了兩聲,幹笑道:“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嘛。”


    漁夫撓了撓頭:“可是媽說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陸玄也認真的看向漁夫。


    “你媽可真是個哲學家。”


    “我媽還說過,高手在民間。”


    陸玄輕輕歎了口氣。


    夜色越深,天上星輝越重,雲氣漸漸消散,星光映在水上,如船遊星河。


    陸玄睜著眼睛,呆呆的望著星空。


    前世的時候,母親倒也有很多道理。


    小時候吃柿子,慢慢會把最大的揀走,然後老爸把中間的揀走,留最小的給他。


    媽媽捏著他的臉蛋說道:“小人吃小,大人吃大”。


    別人家媽媽都喜歡吃魚頭魚尾,而媽媽會把魚頭讓給他,魚尾讓給父親。


    道理是“吃頭長腦,吃尾補腎。”


    媽媽不像是個好母親,至少沒什麽奉獻精神,常常笑著跟他說。


    “苦了孩子也不能苦了自己”。


    自己有時會抱怨媽媽不像別人的媽媽,腦袋上會挨一個板栗。


    “你幹嘛pua我?我這個人,隻能做自己,別的做不好!”


    在自己的童年到青春期時代,母親從來都是很自由的人,不會做飯就帶他下館子,不會做家務就指派他和老爸。


    有時凶巴巴的,有時又很嗲,總有很多道理,誰都說不過她。


    陸玄沒有長大的時候,也會懷疑,爸媽是不是愛自己不夠多,至少不如同學父母的多?


    可是等到父母沒了以後,他才明白,不是的。


    隻是,他們的方式和別人不一樣,或者說,也許他們比其他傳統的父母更會愛自己,


    若非感受到過入骨的愛意,怎麽會輾轉幾輩子,還那麽想念他們呢?


    青年船夫有些驚奇道:“玄陸道長,你怎麽哭了?”


    陸玄眼角留著一行淚,看了看青年船夫,轉過頭。


    跟這種有媽的人,沒話說。


    船夫不明所以,但也沒有多問,抬頭看了看水,又看了看天空。


    “臥槽,這會兒看,天上的星星好像都在水裏了啊。”


    “是啊,是啊。”


    陸玄向後翻了個身,又翻了回來。


    “但是你不要隻會整天臥槽臥槽的......”


    “你媽講了那麽多道理,就沒講過幾句形容美景的好詩嘛?”


    船夫冷笑一聲:“我媽說過,說話不要整那些花裏胡哨的,達意即可!”


    陸玄一愣,又悶悶的翻了身回去,湖水的味道會鑽進他的鼻腔裏。


    夏天的時候那是一種浮萍和水藻的腥味,但此時,似乎是一種清冷的氣息。


    船夫又拍了拍陸玄:“道長有好詩吟出?”


    陸玄睜開了眼睛,又慢慢閉上。


    “沒有。”


    “噢。”


    船夫不再說話,陸玄也不再說話。


    其實還是有的。


    前世有個叫唐溫如的人,有一晚在船上,看到了漫天星河漂在水裏,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陸玄知道,但他不想拿出來得瑟。


    因為自己很會講道理的媽媽也曾說過差不多的話。


    “別扯犢子,說人話。”


    不必過分雕飾,不必過分美化,不必過分拔高。


    語言是意義的牢籠。


    臥槽,就很好。


    滿船清夢與夜晚一同散去時,薄霧籠罩在岸邊。


    “你媽身體怎麽樣?”


    臨走的時候陸玄問道。


    “挺健朗。”


    “真好,我祝她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船夫很想說你像個不正經的道士,祝福應該沒啥效果。


    但還是出於禮貌,說了謝謝。


    陸玄告別了船夫,踏上江南的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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