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大門被踹開,樓閣之上的高昌對院中的嘈雜熟視無睹,在朱公公的幫助下體麵的穿上自己的龍袍,他是大奉的天子,而天子有天子的死法,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絕不能丟了天子的尊嚴。


    朱公公幫高昌整理玉帶,雙眼通紅,但還是咬著牙硬撐著自己笑了出來,“陛下今日真是神采奕奕,威風十足啊!”


    高昌看著銅鏡中的自己,微笑道,“朕是大奉天子,豈能在賊人麵前失了顏麵!老朱,朕讓你準備的酒水備好了嗎?”


    朱公公點了點頭,繼續弓著身子,不敢抬頭去看鏡子中的高昌,“按照陛下的吩咐,都準備好了。”


    “辛苦你了!”高昌深呼吸一口氣,淡然的朝著窗口走去,“走吧,該去見見老朋友了!”


    寧延邁步進入西苑,這裏曾經是景文皇帝高遠的紫金殿,不過裏麵已經不見當年紫金殿的一花一木,西苑內的假山流水,頗具江南風格,園林的裝飾極盡奢華。


    寧延一步一步的朝著眼前的樓閣走去,而他這輩子最大的敵人高昌就住在裏麵。


    走著走著,頭頂的閣樓窗戶傳來高昌的聲音,“寧兄,來怎麽也不打聲招呼,好讓朕準備一番啊!”


    寧延抬頭看去,一身亮黃色龍袍的高昌正趴在窗前飲酒,看到高昌風采依舊,寧延忍不住笑道,“天子也是好興致啊,兵臨城下了還有心情在此飲酒作樂,不知陛下是真的淡定還是在此強裝鎮定呢?”


    “哈哈哈。”高昌聽到寧延的話後大笑三聲,隨後舉杯說道,“那依寧兄之見,我該是什麽樣子?怨天尤人,怒火中燒,亦或是自暴自棄,惱羞成怒和你不死不休?”


    “聽著似乎是有些別扭!”寧延直接坐在院中的石椅上,抬頭笑道,“來者是客,陛下不請我喝一杯?”


    “都這個時候了還稱朕為陛下,倒也真是難為你了,接酒!”高昌隨手拿出一壺酒扔了下去。


    寧延右手抬起,一股真氣自體內湧出,將酒穩穩的接了過來。


    打開酒壺,湊上去一聞,不愧是天子禦酒,就是和別的地方釀的不一樣,同樣的青梅酒,很明顯高昌的這壺酒更醇香一些。


    “真是好酒啊,這還是你第一次請我喝酒吧?”寧延也沒要杯子,直接將壺口放嘴裏喝了起來。


    高昌抿了一口酒,看著寧延的樣子,似乎又回想起了他們第一次在珍寶齋見麵的場景,那個時候都他還是一個不受待見的小皇子,而寧延則是臭名昭著的京城紈絝。


    “你這是在責怪朕嘍?不過你也應該怪朕,連一壺酒都沒有請你喝過!”高昌搖頭感慨道,“甚至都沒有好好坐在一起說過話。”


    “今天這不就有機會了嗎?”寧延接過高昌的話說道,“你放心吧,沒有我的命令,他們是不會進來的,你想說什麽就說吧,我洗耳恭聽。”


    高昌感慨道,“其實朕很想問你,父皇當年如此迫害寧家,你都能與大哥走到一起,為何我們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這個問題也是寧延想問的問題,為什麽他們會走到今天。


    “因為景文帝是一心為民,他的所有舉動都是為百姓考慮!”寧延沉聲道,“我信他不為別的,就是因為他是個處處為百姓考慮的好皇帝!僅此而已!”


    “你的回答倒是很幹脆!”高昌無奈的搖了搖頭,猛喝一口酒。


    “說到這裏,我也想問一下,為什麽你就非得逼死我寧家!”寧延眯著眼神抬頭問道。


    高昌笑著回答道,“如果朕說有人算出你會奪了朕的皇位,是未來大奉最大的威脅,你信嗎?”


    寧延想都沒想就回答道,“我信!”


    寧延的果斷讓高昌有些意外。


    “有人也給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我寧延一開始就說過,我爹做了一輩子的忠臣,即便最後含冤而亡也沒有想過叛國,我寧延更不可能做這種事;我還想告訴你,龍椅不是靠什麽陰陽風水就能坐上的,也不是靠三言兩語就能丟的,什麽是天子,什麽是君王,百姓擁護才是君王,愛民如子才配做天子,你高昌一開始就搞錯了,能奪走你皇位的不是我,而是天下百姓!你能有今天,完全是因為你失了民心!”寧延指著高昌,聲音格外的大。


    “你自己算算看,你登基八年為百姓做了什麽?為大奉做了什麽?百姓日子不但沒有越來越好,反倒是越來越糟,中原旱災,你不想著賑災安民,而是借此機會將那些忠於你的年輕官員扔過去從老一輩臣子手中奪權奪利,那些隻知道讀書的年輕人會賑災嗎?他們知道什麽是五穀嗎?見過莊稼嗎?一個個什麽都不懂就說要賑災,結果百姓的災是越賑越多,最後民不聊生,流離失所,百姓連飯都吃不飽了,還會在乎你這個天子嗎?”


    寧延的聲音振聾發聵。


    高昌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寧延,突然笑了出來,“寧延啊寧延,如果當年在珍寶齋你能給我說這些,我何至於此!”


    “當年的你隻是一個貪玩的皇子,誰又能想到有一天你會成為天子!”寧延同樣喝酒,借著酒勁說道,“彭翊王在項州待了六年,我給了你六年時間,可你呢?整天讀著《君王論》難道不知道君王論的開篇第一句就是君乃民之天,民乃君之本嗎?”


    高昌歎息道,“君乃民之天,民怨則君無德,民憤則君無智,民不承惠於君則君無能;民乃君之本,君勤則政通,君勉則人和,君以民為先則民敬愛於君。。”


    高昌說著說著就閉上了眼睛,“《君王論》開篇第一章,民心論!”


    “曆代天子將《君王論》奉若圭臬,告訴後來所有天子熟讀此書就可穩坐皇位,正是因為這本書,大奉傳國千年;但你不知道這本書其實就在講一件事,那就是百姓才是根本!”寧延恨鐵不成鋼的說道。


    高昌雙拳緊握,眼眶通紅,此時的他有憤恨,有後悔,有不甘心。


    仔細想想他這八年到底幹了什麽,控製輿論,煽動學子,總想著拿捏百姓,讓天下都聽自己的話,自己說什麽就是什麽,現在來看,這些是最沒用的。


    你說得再多都是老百姓的飯後談資,當一個人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誰還願意聽你講這些大道理,寧延做的其實也很簡單,他就是讓定州百姓都有了家,都吃上了飽飯!


    僅此而已!


    “現在說這些都晚了啊!都晚了!”高昌抬頭望著蒼天,怔怔失神。


    “是啊,一切都晚了!”寧延放下酒壺,不知不覺一壺酒就被他喝完了,“如果你身邊的人不是樂秦,蔡楠而是於公明,胡尚儀,那你也不落得今天這個地步;羊辜佑,範北思都是當世大才,就算是在你最無助的時候範北思也給了你一本《定國疏》,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如果你抓住了這根稻草,也不會有今天。”


    “聽說你親手殺了柴紹給朱友鈞報仇,看來你和於公明他們關係匪淺啊!”高昌重新拿起一壺酒,一邊倒酒一邊說道。


    寧延點了點頭,不置可否的說道,“他們都是好人,本事比我要厲害得多。”


    “可他們不認可朕!”


    “靠著殘害兄長登基稱帝,你覺得會有人認可你嗎?太武政變是你這輩子都洗刷不掉的恥辱,當你皇陵起兵的那一刻,失敗就是注定的!”


    “朕今日之果,都是咎由自取唄?”高昌看著寧延,玩味的說道。


    “正是!”


    兩人對視許久,高昌深呼吸一口氣,似乎是釋然了,突然提到了彭翊王,“南槿那小子和景文帝像嗎?”


    寧延平複了下心情,重新坐在椅子上說道,“很像,不僅長得像,性格也像,我相信他未來會是一個體察民情的好皇帝。”


    “哈哈。”高昌伸了個懶腰,隨後攥著酒杯說道,“那就好啊,大哥確實是是個好皇帝,折騰來折騰去,最後的皇位還是南槿的,寧延,你說朕和二哥這麽多年算什麽?”


    寧延沉默不語,不知道如何回答。


    “罷了罷了,都過去了,朕這個做叔叔的是沒臉見他了!”高昌望向寧延,沉聲說道,“寧延,和你說了這麽多,朕很開心,不過朕要走了。”


    寧延聽後突然起身。


    “朕知道你不會殺朕,如果按你所說南槿像大哥一樣心善,那他也不會殺朕,可是你說朕活著有什麽意思?看著南槿登基嗎?朕做了一輩子的皇帝,到頭來卻要將皇位拱手想讓,朕沒這麽大度,更做不到坦然。”高昌搖著頭說道。


    “你什麽意思?”


    高昌抬手示意寧延聽他把話說完,“南槿登基是大勢所趨,朕知道自己改變不了,可朕的命在自己手上,是死是活不該由你寧延說了算,更不該由南槿說了算,而是朕自己說了才算。”


    “高昌,你想幹什麽?”寧延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緊緊盯著高昌。


    此時高昌的身後,擺滿了酒壇子,朱公公淡然的站在高昌身後,將火折子遞給他,“陛下!”


    “老朱,謝謝你!”


    朱公公搖了搖頭,或許是預知了自己的結局,朱公公特意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


    高昌拿起火折子,衝著寧延招了招手,這次他的眼神很真誠,“寧延,朕算計了你一輩子,其實朕很想和你做兄弟,這輩子欠你太多了,下輩子再還給你!”


    。。。


    說完,高昌便將燃著的火折子扔向了身後的酒壇中。


    “不要!”寧延一個猛衝朝著窗口飛去,想要救下高昌。


    然而他還是慢了一步!


    “轟!”


    一聲巨響傳來。


    一瞬間,原本的天子閣樓被炸的粉碎。


    爆炸的焰浪將寧延掀翻在地,門外的林北陽和韓念急急忙忙衝進來大喊著保護公子。


    可當他們看到火焰升騰的閣樓後都愣住了。


    寧延起身顧不得拍身上的塵土,望著燃燒的閣樓,久久不語。


    或許這對於高昌來說是最好的結局,起碼直到他死的一瞬間,他都還是大奉的天子。


    。。。


    高昌走了,甚至連塊完整的屍骨都沒有。


    陳令樞快步走來,站在寧延身邊說道,“樂秦找到了,屍骨在禦天監,是燕司空送出來的。”


    “他是自殺的?”


    陳令樞點了點頭,“是。”


    “燕司空呢?”


    “他就在外麵!”


    寧延歎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西苑。


    西苑之外,燕頷盯著遠處的黑煙看了許久,寧延抬手示意陳令樞不要跟隨,自己隻身一人來到燕頷身側。


    “燕兄,許久不見,沒想到再次相遇會是在這裏!”寧延和他一起看著遠處的黑煙,緩緩說道。


    燕頷臉上沒有一絲神情,聽到寧延的聲音後淡然說道,“其實我也算錯了,逆天改命的不是張仙人,是樂秦。”


    “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呢,將身上的國運還給了彭翊王,該做的也都做了,現在彭翊王也在回來的路上,等到他登基稱帝,我的任務也就結束了!”寧延神色輕鬆的說道。


    燕頷嘴角上揚,“你要回定州?”


    “我妻兒都在定州,出門這麽久,也該回去了!”寧延長舒一口氣。


    “彭翊王登基,你可是首要功臣,封侯拜相。。。”


    寧延開口打斷燕頷的話,“打住打住,我這還不容易下決心的,可別勾引我留在殷都啊!”


    燕頷笑了笑,將頭上帽子摘下來,深呼吸一口氣,“你是能走了,可我卻走不了,禦天監這裏離不開我。”


    寧延一隻手搭在燕頷的肩膀上,衝他用力的點了點頭,“你身上的擔子比我重。”


    “對了,你這麽會算,能不能幫我個忙啊!”


    “占卜打卦,武當比我厲害!”


    “哎哎哎,謙虛了啊,就很小的事!”


    “說說吧!”


    “你說我下一個是孩子是兒子還是女兒啊!”


    “。。。”


    “你怎麽不說話啊!”


    “無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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