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精月樹的世界不受人間寒暑之氣的侵擾,始終祥和如一。竹狸鼠和小狐狸在草叢裏翻騰嬉鬧著,身上沾滿了青草果實的芬芳,邵媛坐在樹下,饒有興致地看著它們打鬧,時不時回頭看看竹屋的情況。


    竹屋內,張晗何墨蘇逸三人環繞而坐,氣氛肅穆。何墨此刻眼神沉靜如水,但在這沉靜之後,藏著暗暗的波瀾。此時的張晗依舊形容憔悴,嘴唇泛著蒼白,緩緩說道:“那日見得霍姑娘從魔域帶來的夔文拓本,雖隻是天書的片段,但似乎隱含著天地初開之時的秘密。”說罷,張晗拿出拓本的譯文,遞與何墨蘇逸二人傳閱。


    “實始紀綱而經緯之……”何墨沉吟片刻,眉頭微微緊蹙,“先師曾言及天罡陣之時,如今細想,似乎有言外未盡之意。我不願參與天罡重結之事,也是因為先師曾經言及自己被貶人間的是由,先師已經位列仙班,但仍然差點抵抗不住天罡陣的誘惑。”


    蘇逸搖頭歎道:“此時重結天罡已是無望,最早也需三十年的時間。”蘇逸轉頭看著何墨,取出何墨的元丹,“如今,可以物歸原主了。”


    何墨取回元丹服下,眼神略帶憂慮。


    張晗靜靜說道:“如今張百川獨自守在儲玉峰,不知天罡還能維係多久……”


    蘇逸轉頭看著張晗,說道:“這幾日,我尋訪幾處有散仙居住之地,但出乎意料的是,均尋訪不著,不知發生了何事。如今隻能寄希望於天帝萇戈麽?”


    何墨冷笑一聲:“始作俑者!”


    “何出此言?!”蘇逸驚訝地看著何墨,“何兄是否已經參透天書殘篇的內容?”


    何墨搖頭苦笑,平靜說道:“隻是將這些年發生之事聯係在一起思考,讓人不得不懷疑。不僅是先師之言,還有楊敏臨死前的話……加上我與蘇兄弟共同在魔域所見,天罡陣也是萇戈為鎮壓異己之用,事到如今,不僅天帝萇戈及天庭眾仙人都未露麵。”


    張晗神情憂慮:“仙人皆為凡人修煉而成,但如今看來,得道成仙之後,便與凡間劃清界限了麽?如今天地覆滅在旦夕之間,卻不見仙人相助,如今想來當真是詭異非常。”


    何墨身上還藏著一樣東西,楊敏的珊瑚發簪,當日楊敏化為飛花散去之時,隻留下了這個物件……楊敏在這發簪裏留下了一句話。何墨沒有將這句話告知其他人,此時的何墨,亦是無比疑惑,眼前的形式愈加撲朔迷離,讓人辨不清方向。


    蘇逸說道:“如今重結天罡無望,也不能寄希望於天庭。我會繼續需找洞天福地中的修行之人,集合大家之力,維持天罡陣。”


    張晗點頭道:“此言極是。事不宜遲,我們三人分頭行動。”


    ……


    玉水四明壇,蘇逸恭敬在壇下行禮跪拜行禮,等候四明真人的答複。


    “你回去吧!”四明真人擺手歎道。


    “真人?!”蘇逸頗為不解,眼中盡是疑惑和失落。


    四明真人略帶憂鬱的眼神看著壇下的蘇逸,緩緩說道:“地仙壽命有限,老夫已到壽命終盡之時,天罡陣之事不願再過問。四明壇門下弟子也不會參與其中……”


    蘇逸焦急說道:“難道真人,忍心看到天下生靈塗炭?”


    四明真人闔目歎道:“老夫及門中眾人,定會盡力守護人間太平安寧,隻是天罡陣之事非一時能說清道明。”說到此處,四明真人仰天歎道:“是非對錯,你們還看得太淺……維護天罡和重結天罡,對於你們來說,不過是習慣了罷了……”


    蘇逸頗為驚訝,低頭沉思片刻,問道:“真人是否有所啟示?”


    四明真人搖頭苦笑道:“你們尚且年輕,莫要枉費了性命。我早已聯絡各方地仙,在天罡覆滅之後,必定會維護各自所在之人間的安寧。你,回去吧!”


    蘇逸不舍拜別,雖然心中仍有萬千疑問。蘇逸緩緩步行下山,隱隱聽見吟嘯之聲: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歌聲蒼勁,帶著些許哭腔,仿若從天際傳來,歌聲雖遙遠而縹緲,但其歌聲卻如同海風碧雲,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


    蘇逸駐足回望山峰,幾縷雲霧縈繞其上,愈發孤寂落寞。


    不遠處的一座山峰,一位年幼的修道童子手持靈芝,一步一步小心地爬著這山間的縱雲梯。童子看見這邊發呆的蘇逸,搖臂示意,衝著蘇逸純真一笑,開口唱道:匪神之靈,匪幾之微。如將白雲,清風與歸。遠引若至,臨之已非。


    餘音嫋嫋,繞於山間,伴隨雲霧之氣,仿若天籟。


    童子將手中的紫芝投向蘇逸,這一招,雖看起來笨拙,但實際極為輕巧,紫芝穩穩落在蘇逸手中,散發著一絲雲氣的味道。


    童子笑了笑,轉過頭仍然緩緩爬著那入雲的階梯,消失無影。


    蘇逸驚訝於方才所聞的歌聲,久久佇立回望。


    手中的紫芝,質地如紫金一般,散發著幽幽的輝光,紋理輪廓之間,有如雲霧光暈流動,異常美麗。


    恍惚間,蘇逸似有所悟,雖然仍有晦澀難明,回想方才所見場景,不禁會心一笑。


    接連拜訪了幾處洞天之散仙,得到的答複皆與四明真人一致,蘇逸不再糾纏多問,隻是緩緩拜過離去。


    眼前來到的是太白玄德洞,為白鶴山人所居之地。


    山人已得知蘇逸此行之目的,但並不言破,頗為周到地將剛沏好的雲霧茶以法術送以蘇逸麵前。蘇逸恭敬接過空中懸浮的茶杯,輕聞其香,微微抿了一口,仿佛若緱山之鶴,華頂之雲,不禁讚道。


    白鶴山人淺淺笑道:“凡事欲立先破。”


    蘇逸放下茶杯,稽首行禮道:“弟子愚鈍,還望上師指點。”


    白鶴山人搖頭笑罷,輕歎道:“都已過去千年萬載,我原以為已經做到不悲不喜,但事到如今,仍然難免唏噓。天帝也罷,離鉤也罷,我早已無心顧及。如今,隻有這人間的生靈和美景,讓我有多般不舍。”


    白鶴山人眼中似有愁態:“並非我等地仙置人間蒼生於不顧。我與其餘幾位散仙,從前皆為萇戈部署,不過因為當年曾勸萇戈對離鉤網開一麵,而被貶人間。不過這樣也落得快活無憂,遠好過離鉤紅葉。原以為自己已到壽盡之時,已經習慣了天罡這個規則,卻不料如今又橫生諸多禍端。我與四明一樣,不會插手天罡之事,但會極盡全力護住這方人間的安寧,在我看來,離鉤雖積累了萬年的怨氣,但也並非十惡不赦,否則當年我與眾位道友不會冒險為他求情。”


    蘇逸再三叩拜,恭敬問道:“請上師解惑,天罡陣究竟為何?”


    白鶴山人垂首歎道:“不妨想想籠中之鳥雀,也許它們更向往外麵廣闊的天地,但一旦離開了牢籠,是否又會迷失了自己?你們便是這籠中的鳥雀,而重結天罡,不過是修補這個禁錮你們的牢籠罷了……”


    “?!”蘇逸驚訝於方才白鶴山人的言論,但心中疑惑又不知從何問起。


    “天庭希望的是,於人間與魔域兩敗俱傷之後再坐收漁人之利,重建天罡規則。”白鶴山人微微笑道,看著蘇逸神情略帶惋惜:“此番話,原是不會說出來,如今告知於你,而我的大限也到了。”


    “落落欲往,矯矯不群。禦風蓬葉,泛彼無垠。如不可執,如將有聞。識者已領,期之愈分。”


    白鶴山人言盡,含笑閉目而逝,肉身化為一隻雲霧所結的白鶴,在洞口盤旋一陣,便向天際飛去。


    “上師!”蘇逸再三向白鶴遠行的方向叩拜,已泣不成聲。


    ……


    從水精月樹之境出來的何墨,對方才所議之事仿佛並不在意,仍然來到江都這處富麗錦繡之地。瓊花樓內,玉壺買春。何墨坐在二樓閣樓之上,醉眼朦朧的看著樓下翩翩起舞的舞女,眼神有些恍惚,仿佛又見到了那日繁花樹下的驚鴻一舞。這裏的酒,不足以讓何墨醉去,不過是何墨反複告訴自己,醉了……何墨緩緩醉倒。


    何墨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處暖閣之中,房間裏彌漫著曖昧的宣和金香,一位赤身的女子在身側沉睡,女子的臉貼在何墨的胸膛之側。何墨已經不記得昨日醉後的場景,此時頭疼欲裂,也無暇顧及其他,將那位女子輕輕推開。


    那女子從睡夢中醒來,睜開惺忪的眼睛看著正在穿衣係帶的何墨,柔聲問道:“公子可要走?”


    何墨微微應答了一聲,也不回頭,留下一錠銀子放在桌案之上,徑直走出了房間。


    冬日裏的陽光,帶著慵懶地暖意,懶懶散散地灑在路上行人的身上。天邊紅光隱現,何墨不經意瞥到,略帶憂慮的駐足回望,眉頭若蹙,又轉而搖頭冷笑幾聲走過,仿佛那天邊的變故與他並無半點瓜葛。何墨雲淡風輕地笑笑,隱沒在這熙熙攘攘人群之中。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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