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長相雖然儒雅溫和,可到底宦海浮沉多年,一發起怒來,滿臉皆是厲色:


    “你用貧苦百姓作為利器,去傷害一個和你妹妹拌過幾句嘴的姑娘,還和官府扯上關係,讓陸大人查了個底朝天,好在人家仁慈,否則他日朝堂之上,為父該被禦史台那些言官如何參奏,你知道不知道!”


    沈敬宗擦掉額頭上的汗水:


    ”父親,兒子也沒想到會被他們發現,今兒個是除夕,那陸晏廷本應該在……”


    沈元澈驀地低頭,將雙手搭在沈敬宗身上,咬牙切齒地道:


    “你還是沒有意識到自己錯哪了嗎?沈敬宗,你忘了,你父親我也曾是個白丁,你幼時也過過食不果腹的日子,如今你靠著我多年來打拚的功績淩駕於人上,卻這樣折騰老百姓,你還有良心嗎?”


    沈敬宗見父親氣得發顫,忙扶著他坐下,嘴裏告罪:


    “父親,這並非我本意,兒子知道錯了,隻是見妹妹自小被家中嬌養著長大,這回居然因為國公府家塾的一個小娘子氣成這樣,我替妹妹委屈,這才想著去探探那小娘子的底細,也不會真對她如何的。”


    沈元澈怒瞪他一眼:


    “小姑娘家的小打小鬧而已,何須你插手,簡直自降身價!”


    說到這,他突然一陣頭痛:


    “孽障,當年進京路上,你親生妹妹走失在杭州,至今下落不明,你今日這樣折磨別人,焉知她如今,過得不是這樣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多替她積些福報吧!”


    沈敬宗聽到這話,急忙重新跪下磕頭:


    “父親,是我不對!是我不對!在杭州的一年來,我派人重新在江南一帶尋找,雖然依舊沒有消息,但我向父親保證,隻要孩兒在一日,就一日不會放棄尋找妹妹,總有一日,我們一家人會團聚的。”


    聽到他的話,沈昀的臉上劃過無盡的哀傷,他整個人萎靡下來,仿佛一夜間老了十歲:


    “這些年,南邊、北邊、甚至是一些邊陲小國,我都派了無數人手尋找,不過都沒有清燃的下落,其實你我心中都清楚,她生還的希望已是渺茫了。”


    這樣直白且殘忍地說出女兒的下落,沈元澈還是頭一次。


    因為他知道,隻要這樣說,沈夫人就會發瘋。


    沈敬宗也不願意麵對這樣的事實:


    “都是我的錯!不會的,父親放心,我一定會將妹妹找回來的!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還活在世上!”


    沈元澈累了,他明日一早還要入宮,不願再同這個兒子吵架,隻留下一句囑咐:


    “對了,此事沒有消息前,不能叫菀兒知道,免得她心裏不自在。”


    “父親放心,兒子有分寸。”


    沈敬宗失魂落魄出了門,正往書房走,半路卻被一個突然蹦出來的身影嚇了一跳。


    “做什麽?”


    “哈哈,哥哥,被我嚇到了吧!對了,父親尋你做什麽呢?你在裏頭待了那麽久。”


    沈菀從暗處跳出來,一臉張牙舞爪的模樣。


    但是這副樣子配上她一張圓圓的臉,瞧著並不凶,反而乖巧可愛。


    “哦,沒什麽,同父親說了些公務而已,天色已晚,你快去休息吧。”


    沈敬宗摸摸妹妹的腦袋,示意遠處追過來的侍女,帶沈菀回房。


    “別呀哥哥,還早呢,對了,今日王家的嫣兒來尋我玩,送了我一盒西域來的香糖果子呢,你知道我們這的香糖果子是用菖蒲、生薑、杏、梅、李、紫蘇切成絲曝曬的,但是西域的又不同,我看了,都是我沒見過的,我舍不得吃,記著哥哥你最愛吃甜食了,我這就叫人給你送過去……”


    沈菀說著,往他手中塞了一顆糖。


    沈敬宗不知想到什麽,罕見地拒絕妹妹:


    “你忘了,自長大之後,我便不愛吃甜食了,我還有事,先去書房了。”


    “哎哥哥你——”


    沈菀抱怨的聲音落在後頭,沈敬宗的腦子昏沉,看著手中的糖,他忽然有些頭暈,那糖仿佛頃刻間變舊,回到了十六年前。


    父親多年寒窗,母親在外替人漿洗衣裳貼補家用,他六歲便要獨自在家中帶著一歲的妹妹,日子過得清貧,但一家人十分幸福。


    好在父親一舉得魁,全家終於苦盡甘來。


    消息一傳回杭州,母親便賣了家中田地,跟著父親派回來的護衛,帶著他和妹妹上京。


    可離開杭州的商船中途停靠碼頭時,他玩興大發,想下去附近的碼頭買糖吃,母親抱著妹妹,笑意瑩瑩地對他說:


    “你個皮猴子,好好去玩吧,到了京城,在你爹爹麵前,可要守規矩。”


    她說著又點了身旁幾個侍衛:


    “你們陪著公子一起去吧。”


    似乎是聽懂了母親的話,她懷裏抱著的沈清燃朝哥哥張開手:


    “哥哥,一起去,一起去。”


    撲騰的小手被沈夫人一把抓住,她語氣柔柔:


    “女兒乖,你就在娘身邊,哪都不去。”


    “妹妹,我很快就回來,一會兒給你帶蓮子糖!”


    沈敬宗帶著幾個護衛下了船,臨走前遙遙一望,母親正帶著妹妹笑著朝他揮手。


    那是他和妹妹的最後一麵。


    剛拿到蓮子糖,就聽遠處有人喊:“流寇來了!流寇上岸了!”


    手裏的糖掉了滿地,看到船上舉著刀的強盜,他瘋了似的往船上跑,卻被侍衛攔住。


    那場紛爭衝散了所有,等再見到娘時,她說妹妹不見了。


    妹妹被人流衝散,不知去往何處。


    母親說什麽都要找到妹妹再上京,一日沒找到,兩日沒找到,直到……


    一整年都找不到。


    母親自那時起就得了心病,後來帶著沈敬宗上京,整日不說話,隻看著車窗落淚。


    到京城整整半年後,她的情況依舊沒有改善,父親用本就不多的俸祿延請名醫,卻始終未能治好她的心病。


    沈敬宗一直都在後悔,他平日裏最是乖順,連多用半碗飯都擔心家人會不會不夠吃,可那日為什麽他要下船,若是他沒有下船,那護衛們就不會分散,有那麽多人看著,說不定,妹妹就不會走失。


    他終日陷在痛苦中,從前最為乖順的人,也一日一日變得放蕩不羈。


    直到半年後過年時,家裏死氣沉沉,母親要出去散心,卻在家門外撿到了剛滿一歲的沈菀。


    沈菀的到來,仿佛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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