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剛可以在看守所服完剩餘刑期,他不願意在看守所呆著,轉到北浦監獄繼續服刑。監獄比看守所正規,管理也比較規範,由於刑期已定,陳寶剛不像以前那樣魂不守舍、忐忑不安了。


    早上七點半,北浦監獄操場,犯人們分成幾個中隊,開始早上的點名。陳寶剛身穿藍白相間囚服,剃著短發,斜楞著肩膀,站在隊列裏,他表情麻木,動作僵硬,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肚子癟了,腿瘦了,國字臉變成了長掛臉。


    “張鑫。”中隊長拿著花名冊點名。


    “到。”點到一個名字,中隊長畫一個勾。


    “王小強。”


    “到。”


    “李吉順。”


    “到。”


    “楊朝暉。”


    “到。”


    “陳寶剛。”


    “到、到。”陳寶剛回答。


    “喊一個到就行了。”


    “到。”陳寶剛再次回答。


    監獄裏一天點好幾次名,早上出工點名,中午就餐點名,晚上收工回宿舍點名,就寢前,值班隊長逐個監室確定人數,集合點名無誤後鎖上牢門。頻繁點名是為了及時發現有無脫管人員,防範越獄、逃脫等行為發生。


    陳寶剛這樣刑期短的犯人,讓他跑也不會跑,因為沒有那個必要。刑期短的犯人有時候會被派到監獄外麵幹活,到監獄外麵幹活可以看看風景,最主要可以見到異性,犯人們在監獄裏成年累月見不到異性,心理多少會有些扭曲,陳寶剛還沒被派到外麵幹活。


    “月底勞動考核快到了,沒完成任務的中隊要注意了,第一中隊和第二中隊完成任務比較好,第三和第四中隊完成任務較差,具體人我就不點名了,不要因為一兩個人拖了後腿,各組組長要負起責任來,上工!”中隊長一聲令下,犯人們排隊去車間幹活。


    陳寶剛在第四中隊,點完名去縫紉車間幹活,縫紉車間比鑄造車間好,工作環境比較幹淨。中隊分成三個小組,每個小組30多人,小組設組長1人,質檢員2人,縫紉工23人,熨燙工4人,雜工4人,陳寶剛是縫紉工。


    縫紉車間采用流水作業,一台台縫紉機一字排開、一眼望不到盡頭,上一道工序做完,傳給下一道工序。縫紉機上方掛著老式日光燈管,和普通服裝廠不同的是,操作台固定在水泥地麵上,剪子被削掉尖頭,用鐵鏈子焊在操作台上,螺絲刀、扳手等維修工具也用鏈條焊死在工具車上。


    陳寶剛在工位上坐好,八點鍾,鈴聲響起,犯人們開始幹活兒。上一道工序裁剪好的半成品,轉到陳寶剛他們這裏加工,不是什麽高檔服裝,以工作服居多。


    白色縫紉機使用九號圓頭針,采用最簡單的平車縫製方法,陳寶剛坐在塑料凳子上,拿過一件半成品,對好接縫,腳踩縫紉機,跑線,推車,翻過來再跑一遍,接著是衣領和兩個袖子,最後,拿起拴在鐵鏈子上的剪刀,剪去工作服上多餘的線頭。


    成品做完,放在一個藍色大塑料筐裏,由雜工收集,轉到下一道熨燙工序。


    操作縫紉機,說起來簡單,幹起來不容易,需要眼、手、腳配合,陳寶剛身體協調性差,動作緩慢,可能和從小幹活兒少有關係,別人五分鍾縫製一件工作服,陳寶剛需要八分鍾,一天定額200件,陳寶剛很難完成。


    “陳寶剛,動作快一點,不要總拖別人後腿,組裏數你最慢!”組長走過來訓斥道。


    “是,組、組長。”陳寶剛額頭上滲出汗水。


    “加快點兒速度,完不成定額扣你考核分!”


    “是,組、組長。”陳寶剛越是著急,動作越不協調,用力一扯,縫紉機跑偏了。


    “陳寶剛,你怎麽回事?又出一件廢品,你知不知道組裏廢品率是多少?”


    “對不起,組長,我下、下次注意。”陳寶剛站起來說。


    “我發現你個子不小,幹啥啥不行,跑個縫紉機也幹不好,你說你能幹點兒啥?”


    “對、對不起。”


    “唉,碰上你算我倒黴,快幹活兒吧!”


    “是,組、組長。”


    組長也是犯人,俗稱犯人頭兒,是犯人裏麵年資較高、表現較好的,協助獄警管理日常生產和勞動紀律。組長不用幹活兒,在車間裏來回巡視,考核、監督、管理本組犯人。


    “陳東,王洋,你倆活兒幹完了?不許說話。”組長接著巡視。


    “報告組長,我想上廁所。”有一個犯人想上廁所。


    “剛開工就上廁所,懶驢上磨屎尿多,解大手還是小手?”


    “大手。”


    “給你五分鍾時間,超時扣你考核分!”


    “是,組長。”


    管理學無處不在,監獄也實行績效考核,犯人參加勞動也有報酬,隻不過比外麵少。每月勞動完成率不夠的服刑人員,購物額度會被適當縮減,勞動考核分也會扣減,組長也要承擔一定責任,所以,組長不嚴厲不行。


    晚上收工,核算工作量,陳寶剛又沒完成任務,還產生不少殘次品,考核分又要被扣,別人在監室裏自由活動,組長罰他在床鋪上坐板。監獄沒有大通鋪,十幾個人一間,住上下鋪。


    夜深人靜,陳寶剛躺在床鋪上輾轉反側,自己怎麽就那麽笨呐?連個工作服都做不好。陳寶剛有點後悔轉到監獄了,不如在看守所呆著了,在看守所糊紙盒沒有這麽困難。陳寶剛昏沉沉睡去,在夢中還踩著縫紉機,卻怎麽也縫不好。


    陳寶剛媽媽今天很高興,她要和李穎一起去監獄探視兒子了,終於可以見到日思夜想的兒子,陳寶剛媽媽昨晚幾乎一夜未睡。戴好假發,李穎又給陳寶剛媽媽化了化妝,人逢喜事精神爽,陳寶剛媽媽狀態比平時好了很多。


    “還應該帶點兒啥?我一時想不起來了,小穎,你幫我想一想。”病房裏,陳寶剛媽媽和李穎正在做出發前的準備。


    “該帶的都帶了,寶剛不吸煙,我給寶剛帶了兩條煙。”李穎說。


    “不吸煙帶煙幹什麽?”旁邊床的老太太好奇地問。


    “我聽說監獄裏的人喜歡吸煙,寶剛不吸煙,可以送給別人,和獄友搞好關係。”


    “你一個姑娘家,想得還挺周全。”


    “我是聽別人說的,煙在監獄裏受歡迎。”


    “寶剛喜歡吃鹹魚,可惜我生病了,不能給寶剛曬鹹魚了。”陳寶剛媽媽說。


    “鹹魚味兒大,監獄不讓帶。”


    “唉,我這兒子不爭氣,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看到兒子出獄。”


    “你這當媽的說什麽呐?你兒子才判兩年,還有不到一年半時間,你肯定能看到兒子出獄。”旁邊床的老太太說。


    “是啊,就是為了兒子,你也應該好好活著,積極配合醫生治療。”另一個床的老太太說。


    “謝謝兩位老姐姐,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但願吧。”


    “高興點兒,別讓兒子為你擔心,馬上就要見到兒子了,你們娘倆好好說說話。”


    “你們說的對,我這引流袋得藏好了,不能讓我兒子看見了。”


    陳寶剛媽媽身體很虛弱,臉色非常不好,她接受了四輪化療,頭發幾乎掉光了,李穎給買的假發。以陳寶剛媽媽的身體條件,經受不住四輪化療,是母愛激發出強大的求生意誌,支撐著陳寶剛媽媽積極治療。至於陳寶剛媽媽能不能看到兒子出獄,實在難以預測。


    監獄比看守所強,一個月可以探視一次。李穎和陳寶剛媽媽打車來到北浦監獄,拿著事先辦好的會見證,檢查完身份證和關係證明,帶來的東西也經過獄警檢查,兩個人來到家屬接見室等候,第一次探監,程序上還有些陌生。


    陳寶剛知道媽媽和李穎今天來看他,他也很高興,上次在法庭上遠遠望了一眼,母子倆半年多沒見麵了,陳寶剛很激動,沒想到李穎也能來。從監室到接見室的路上,陳寶剛腳步飛快,獄警都跟不上他了,大聲嗬斥他慢點走。


    接見室也叫會見室,或者親情會見室,犯人和家屬之間隔著鐵柵欄和鋼化玻璃,用電話交談。家屬進門前要經過安檢,房門打開,家屬們陸續走進房間,在一部部藍色電話機前坐下。裏麵的鐵門打開,犯人們排著隊走進房間,各自找到家屬,雙方拿起麵前的電話機,開始通話。


    “媽。”陳寶剛先說話。


    “寶剛。”


    母子倆剛一見麵就都哭了,從小相依為命的母子倆,第一次分開這麽長時間。陳寶剛發現媽媽瘦了,瘦得幾乎脫了相,陳寶剛也瘦了,剃著光頭,胡子拉碴,媽媽心疼兒子在裏麵受罪,更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媽,你怎麽這、這麽瘦?”陳寶剛拿著電話說。


    “我沒事,寶剛,你怎麽樣?吃飯睡覺還好嗎?”陳寶剛媽媽說。


    “還、還好。”


    “裏麵飯菜怎麽樣?每天吃什麽飯?”


    “飯菜還、還行。”


    “你太瘦了,裏麵比不上外麵,你不要挑食,有什麽吃什麽,能吃飽吧?”


    “能、能吃飽。”


    “咳咳。”陳寶剛媽媽劇烈咳嗽起來。


    “媽,你沒、沒事吧?”


    “我沒事,我有點感冒,咳咳,你和小穎說幾句話吧。”陳寶剛媽媽咳得說不出話來,把電話給李穎。


    “寶剛,你還好吧?”李穎接過電話。


    “我還好,你今天休、休息?”


    “對,我休息。”


    “我媽沒事吧?我媽怎麽那、那麽瘦?”


    “阿姨沒事,你放心,你在裏麵好好改造,外麵有我。”


    “小穎,謝謝你了!律師和我說了,多虧了你,我才判、判兩年。”


    “謝什麽?你不用和我客氣,還有一年半時間,一晃就過,監獄裏的條件比看守所好吧?”


    “唉,怎、怎麽說呐,監獄裏要求高,我手比較笨,總達、達不到要求。”


    “你在裏麵幹什麽活兒?”


    “縫、縫紉車間,做衣服。”


    “做衣服難嗎?”


    “難,太難了,我覺得我幹、幹不了。”陳寶剛一籌莫展地說。


    “怎麽幹不了?”


    “唉,我幹活速度慢,總拖別人後腿,殘、殘次品也多,不如在看守所呆著了。”


    “你不要著急,幹不了縫紉,能不能幹點別的活兒?”


    “不、不能。”陳寶剛眼淚快掉下來了。


    “寶剛幹什麽活兒幹不了?”陳寶剛媽媽問。


    “做衣服,阿姨,你和寶剛說說吧。”李穎把電話還給陳寶剛媽媽。


    “寶剛,你做衣服做不了?”


    “嗯,我手腳笨,每天任務完、完不成。”


    “可不可以換個工作?”陳寶剛媽媽著急地問。


    “我和組、組長講了,組長說不行。”


    “這可怎麽辦?”


    “阿姨,你別著急,一會兒我想想辦法,看能不能給寶剛換個工作。”李穎在旁邊說。


    “你有什麽辦法?”


    “我去找監獄領導,說說寶剛的情況。”


    “你認識監獄領導?”


    “不認識,試一試吧。”


    “好,我和你一起去。”


    兒行千裏母擔憂,母行千裏兒不愁,陳寶剛不知道媽媽病得很重,隻覺得媽媽很瘦、很蒼老,別的沒注意,他被做衣服這件事纏住了,從早到晚,滿腦袋都是做衣服。李穎倒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自己都這樣了,李穎還不離不棄,陳寶剛很是感動。


    “探視時間還有兩分鍾。”獄警提醒家屬道。


    “寶剛,你在裏麵好好改造,聽管教的話,不要和別人打架。” 陳寶剛媽媽又叮囑一遍。


    “知道了,媽,你也多、多保重。”


    “還需要什麽東西?我下次來給你帶上。”


    “不、不需要了。”


    “寶剛,你不要著急,手裏的活兒先幹著,慢就慢一點。”李穎說。


    “小穎,謝、謝謝你了!”


    “探視時間到,全體起立!向後轉!”獄警對犯人們命令道。


    犯人們全體起立,向後轉,排隊離開接見室,陳寶剛媽媽在李穎的攙扶下站了起來。走出房門前,陳寶剛回頭望了一眼,怎麽媽媽連站起來都需要攙扶,心裏未免有一些擔心。


    離開接見室,李穎扶著陳寶剛媽媽靠牆站了一會兒,陳寶剛媽媽太虛弱了,此時,強打著的精神卸了下去,整個人都快要虛脫了。


    “阿姨,你在這裏等著我,我去找監獄領導。”李穎說。


    “不,我和你一起去。”


    “你能行嗎?”


    “能行。”


    母愛的力量十分強大,看到兒子在監獄受罪,陳寶剛媽媽的心像被油烹過一樣,既難過,又心疼,無論如何也要幫兒子調換一下工作。陳寶剛媽媽休息了一會兒,強撐著身體,在李穎的攙扶下去找監獄領導。


    “你們有什麽事?”來到監獄辦公樓,門衛擋住她們倆。


    “我們找監獄領導。”李穎說。


    “找我們領導有什麽事?”


    “反映情況。”


    “反映情況到信訪辦,不用找我們領導。”


    “信訪辦解決不了。”


    “解決不了我管不著。”


    “同誌,你讓我們進去吧?”


    “不行,我不能讓你們進去。”


    “小夥子,我求求你,你就讓我們進去吧?”陳寶剛媽媽哀求道。


    “不行,你們沒有介紹信,不能找我們領導反映情況。”


    “反映情況還需要介紹信?”


    “對,誰知道你們是什麽人。”


    “小夥子,你行行好,讓我們進去吧!”


    “出什麽事了?誰要找領導?”這時,一輛黑色奧迪車停在辦公樓門前,一個領導模樣的人從車上下來。


    “報告監獄長,這兩個人說要找領導反映情況,我讓她們去信訪辦,她們不去。”門衛說。


    “你們反映什麽情況?別堵在樓門口,到辦公室裏說吧。”監獄長看李穎和陳寶剛媽媽不像壞人。


    “您就是監獄長?謝謝您了!”陳寶剛媽媽激動地說。


    “坐吧,你們有什麽事?”監獄長把她們領到一樓接待室。


    “是這樣,我們是犯人陳寶剛的家屬,陳寶剛現在在縫紉車間幹活兒,他動手能力差,衣服做不好,每天都完不成任務,思想壓力特別大。”李穎說。


    “你是他什麽人?”


    “啊,我是他女朋友。”同學探不了監,李穎報的女朋友。


    “陳寶剛服刑多長時間了?”


    “剛從看守所轉來不長時間,他犯了傳銷罪,判了兩年,還有一年半刑期。”


    “剛來,需要一個適應過程,剛開始幹都不熟練,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監獄長,我求求您了,麻煩您給我兒子換個工作吧?我兒子從小就笨手笨腳,別說做衣服,他連做飯都不會,咳咳。”陳寶剛媽媽說完又咳嗽起來。


    “你是他母親?”


    “對,監獄長,我求求您了,請您給我兒子換個工作吧?”陳寶剛媽媽哀求道。


    “縫紉車間主要是縫紉工作,數縫紉工最多,質檢員需要經驗豐富、責任心強,你兒子幹不了,熨燙也需要技術,還有就是雜工了,雜工是照顧年紀大、身體不好的犯人,幹點輕鬆的活兒,你兒子多大年齡?”


    “28歲。”


    “28歲正是身體好、能幹活兒的時候,幹雜工肯定不合適,這件事我管不了,你們請回去吧。”


    “監獄長。”


    “回去吧,這件事我管不了。”


    “監獄長。”陳寶剛媽媽急火攻心,一陣咳嗽過後,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頭一歪,整個人倒在地上。


    “阿姨。”李穎蹲在地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撫後背。


    “這是什麽情況?我叫獄醫過來。”監獄長站起來說。


    “不用叫獄醫,阿姨是癌症晚期患者,還是叫120吧。”


    “好,好,我給你叫120。”


    “監獄長,我沒告訴陳寶剛他媽媽有病的事,他媽媽很可能不久於人世,請您看在他媽媽的份上,能不能幫忙換個工作?”


    “好吧,我考慮一下。”


    120救護車來了,醫生經過緊急搶救,陳寶剛媽媽蘇醒過來,醒過來第一件事還是求監獄長。


    癌症是很難纏的疾病,現有醫療技術水平治不了,病人很痛苦,治療費用也很高,到最後往往人財兩空。“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把人生比作朝露,說明人生多麽短暫。癌症是一種退行性疾病,古代人壽命短,活不到癌症發生就死了。


    考慮到陳寶剛媽媽的特殊情況,監獄長特批陳寶剛幹雜工,不用幹縫紉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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