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經幽王二年九月,長川蕭氏平定江南。十八日,二公子月領兵三十萬越太陰河盧元山地界進犯江北,破常州過九郡;十九日,欲取趙陽城。公聞訊大怒,命周逸將軍為前鋒,親率大軍直奔趙陽。楚氏坐鎮朝堂,宰相明鞍輔佐,以備後勤之師。


    ——《金陵遺史·魯公傳》


    常州城本是江北第一道壁壘,失守如此之快雖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一則,常州曾滅蕭晚風之手,城壁關卡各防要塞均毀於一旦,雖已重建已不複以往固若金湯;二則,常州刺史死於暗殺,城中細作散播謠言,人心渙散,太守色厲膽薄,畏懼昔日蕭晚風餘威,當夜棄城攜款私逃,副將見主背義,怒發衝冠,遂以善待城中百姓為條件開城投降。


    常州失陷之後,司空長卿清點三軍,即日率軍出征,我留在金陵主持大局,在必要之時給他支援,金陵乃至整個江北開始陷入備戰的緊張狀態。


    蕭家大軍以間計兵不血刃拿下常州後,如入無人之境揮軍北上,直取趙陽城。


    趙陽城乃江北第二道壁壘,地勢險要,北有劍閣,南有百越,城牆之高天下一絕,約莫二十餘丈,百越有毒泉,叢林有猛獸,盡管城中屯兵僅兩萬,蕭家要想輕鬆拿下城池絕非易事。


    九月十九日,長川軍兵逼城下時,趙陽城守將嚴令守城,無論蕭家前鋒大將郭狄、範嗣等人如何叫罵,拒不出城迎戰,直待援軍到來。


    九月二十一日,司空長卿率金陵鐵騎十萬步兵十八萬抵達趙陽城,與長川軍交戰三日,退敵五十餘裏。


    九月二十五日,蕭家大軍副帥路遙放棄原先速取城池的打算,下令原地紮營,擇日再戰。


    期間,長川軍主帥蕭晚月一直未曾露麵。


    我在書房,看著前方送來的戰報消息陷入沉思。房內還有宰相司空明鞍,天策府大學士姚遠韻,鴻盧客卿李準,武將幕僚數位,及無官無職的藺翟雲。按照金陵禮製,朝中官員官職未及三品以上者,未得國公詔令不得入宮城重地,但眾人皆知藺翟雲是我倚重的心腹,又因眼前局勢緊張,遂無人有異議。


    除了藺翟雲在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在場所有人都神態嚴肅,屋內彌漫著一股濃厚沉重的氣氛。


    “以諸位來看,眼前這戰局對魯國公大人是否有利?”我擔憂詢問,人前向來以敬語尊稱司空長卿。


    李準道:“蕭家這次進軍一直力求神速,原因不外乎有二:深入敵軍腹地,須速戰速決,免得夜長夢多;後備糧草有限,軍士長途跋涉,不容久戰。所以交戰時間越長久,對他們越不利,主公援軍到達後,兩軍勢必陷入持久戰,對我金陵軍來說還是較為有利的。”


    姚遠韻道:“但蕭家已奪下常州,必然會以常州為後援重地,進可攻,退可守。常州又糧草充足,兵械無數,長川軍尚能支撐半年之久,勝敗仍是未知之數,而敵軍主帥一直未曾露麵,教人不得不防。”


    房內一陣歎息聲,姚遠韻確實說出了我心中最大的憂慮,按照蕭晚月早前兩次奪取常州的手法來看,他之兵法謀略,向來隻在目的無論手段,此番也必定不會善罷甘休。現今他隱身人後,讓人覺得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大戰之前,先玩心理戰麽?我苦笑,怎覺得他的用兵手法跟他大哥越來越像了?轉念又想,他從小便受蕭晚風教導,影響甚大,耳濡目染也不足為奇。


    “先生認為蕭家接下來會怎麽做來扭轉劣勢?”我看向藺翟雲。


    眾人順著我的視線看去,卻見藺翟雲盤坐坐在蒲團上,抓了一塊精致的糕點細細品嚐,似乎覺得味道很不錯,眼睛笑眯成了月牙狀。大家都在殫精竭慮,他卻在吃喝玩樂,眾人不免頻頻側目,麵有不滿,尤其是姚遠韻和李準,一直對他高中狀元之事非常不服,認為他是個濫竽充數之輩,因阿諛獻媚才受到我的重用。


    姚遠韻向來舌頭毒辣,曾聽聞藺翟雲以“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拒絕效命金陵朝堂,不由念了一首阮籍的詠懷詩來譏諷:“一日複一夕,一夕複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胸中懷湯火,變化故相招。萬事無窮極,知謀苦不饒。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李準素來喜歡跟姚遠韻唱反調,這次卻撫手笑說遠韻兄好才華。


    藺翟雲聽後不生氣,也笑著拍手說:“姚大人不愧為廬州才子,果然名不虛傳,好,好!”滿口的糕屑,咕嚕一聲吞下,莫名說了句:“前有狼,後有虎;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眾人一愣,正在納悶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的時候,門外侍衛通傳,探馬來報。


    我接過信函一看,變了臉色,對藺翟雲道:“先生果真一語成讖了!”


    金陵後防,益州八郡,刺史錢丁羽舉兵叛亂了,將司空長卿先前派去招降的大將斬於馬下,揚言要犯金陵。


    何為前狼?蕭家三十萬長川軍。


    何為後虎?益州刺史錢丁羽麾下的八萬金陵軍。


    兩者若是前後夾擊了,金陵必會蒙難,金陵若是蒙難,司空長卿必會派兵回防,屆時趙陽城防守空漏,蕭家可乘勢反撲;一旦趙陽城失陷,金陵也岌岌可危。好個連環計,好個離間計!好個蕭晚月!


    眾人臉色沉鬱下來,我死死盯著藺翟雲,他被我看得難受了,挨在我耳旁快速說了兩字:“間計。”我便笑了起來。


    何為間計?


    孫子兵法有雲,間計有五:因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鄉間者,因其鄉人而用之;內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死間者,為誑事於外,令吾聞知之而傳於敵間也;生間者,反報也。


    蕭晚風在《風痕》一書中曰:“五間俱起,莫知其道,是謂神紀,人君之寶也。”對間計極為推崇。


    蕭晚月神速攻下常州,用的便是生死間和反間。他既然善用間計,我也不甘落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翌日,我派遣兩名大將,各率五千精兵從水路陸路兩處前後包抄益州叛軍。


    僅是一萬精兵何以敵對益州八萬大軍?這就是藺翟雲用“間計”的巧妙之處了。


    陸路騎兵打的仍是招安的旗號,而水路遁形到叛軍後延的將士則穿上蕭家長川軍的兵甲,行偷襲之事,並派間諜散布消息,半真半假,諸如:“蕭家利用益州軍作餌,等兩敗俱傷便可坐收漁翁之利,許以益州偏安一隅的條件翻臉不認,可笑錢丁羽兵折將亡,為他人做嫁衣。”


    錢丁羽這個人好大喜功,又疑心甚重,見到後方軍隊被“蕭家大軍”偷襲,當場痛斥蕭晚月“卑鄙無恥,背信棄義”,前去招安的將軍則把我吩咐的“魯國公大人寬宏大量,隻要益州歸降,其叛亂之罪既往不咎。”這句話傳達過去。陰裏給巴掌,明裏給甜棗,果真讓錢丁羽及時“迷途知返”。


    盡管那批假冒長川軍前去偷襲的精兵死傷過半,但我損失兩千精兵,換得金陵後防太平,讓司空長卿能夠義無反顧地在前沿作戰,還是十分值得的。


    經此一事,姚遠韻和李準看向藺翟雲的眼神漸漸地變得尊敬起來。


    這時,將士來報,截得敵軍密函,便見一封印有蕭家家徽紫色六瓣菱花的信函遞上,我忙拆開快速閱讀,才讀了一半便砰然紅了臉。


    顯然蕭晚月是間計玩上了癮,故意讓我截得這封密函,這哪是敵軍機密,分明是一封傾吐相思的情書!


    屋內眾人見我神色怪異,各個麵麵相覷,也沒多問什麽,倒是藺翟雲向來毫無章法,就這麽從我身旁挨過去偷瞧,我趕忙將信捂住,卻還是被他瞧去了大半,還好死不活地背了出來:“又是一年秋風柔,獨上煙雨樓。煙雨依舊樓依舊,已是黃昏後。憶想當年與卿別,江南一葉舟。人如煙,淚如雨,伴著江水流。”


    睨著我通紅的臉,似笑非笑道:“唷,這‘軍情’寫得還真是香豔呐!”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此時又有人來報截得敵軍密函,此後每隔兩個時辰,便有一封印著紫色六瓣菱花的信函呈到我麵前,無一不寫得深情款款,繾綣柔腸,那娟麗飛揚的字體,是蕭晚月獨特的筆鋒,驚世才華隱現在字裏行間。


    憶起少時,自己曾將記錄他詩賦的《草華集》手抄本放在床頭,閑來無事總愛看上幾眼。那時的自己對他是仰慕的,憧憬的。時過境遷,現在的心跳已不複那時吵鬧,但那種心情每每想起,仍然覺得美好。


    當晚我正欲就寢,趙陽城驟然傳來噩耗,我乍聞大驚,跌坐在床榻上,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而後連夜召集要臣於書房議事,看著列在書桌上一封封惹人惆悵的密函,我忍不住冷笑起來。


    原來這也是蕭晚月的計,就在我被他的詩賦亂了思緒的時候,司空長卿中了他的圈套,陷入生命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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