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牆上掛著火把,在地麵投下一個巨大的紅影,如深湖晃蕩著血光,教人心底發寒。姹紫早已失去往日的儀態,頭發淩亂浸著粘稠的濕汗,麵目蒼白像蒙著一層石灰,從床榻上滾下來,產後的虛弱讓她渾身乏力,隻能趴在地上行走,顫抖抱著我的膝蓋,哭道:“求你放過他……”


    她的孩子正被老嬤嬤抱在手裏,我微微勾曲手指,嬤嬤恭順地將繈褓橫在我麵前。錦緞包裹著的娃兒,正貪睡地砸著嘴巴,胸前握緊兩隻肥胖的小拳頭。逗弄著那張皺巴巴的小臉蛋,我心底的柔軟正被他輕輕觸碰著,笑道:“真是可愛的孩子,取名了麽?”姹紫一味哭著求我別傷害她的孩子,哭得我不耐煩了,提高聲音冷冷道:“取名字了沒有!”


    哭聲驚住,顫顫回道:“取了,叫懷影。”


    “懷影?”我呢喃念了幾聲,自嘲笑笑。懷影懷影,懷念的是趙彰影,那個親手被我毒死的經天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還是我第一任丈夫。


    很久以前模糊的記憶慢慢清晰起來,曾經囚禁我的奢華而寂寞的皇宮內院,被常昊王一把炬火燒成灰燼的仁德殿,重重疊疊的紫色帷帳飄蕩如水影,經天子每晚與我同床共枕,卻夜夜背著我在那鮮紅刺目的牡丹地毯上寵幸一個女人。


    她把一個女人最美好童貞和思念都給了他,為什麽我還會以為她愛的是司空長卿?


    是了,因為她曾獻計代替我服侍了司空長卿一夜,每當說起魯國公時,那布滿紅暈的臉蛋兒動人得就連身為女人的我看了都會入迷。現在細想起來,才覺得她的羞澀不過是一種害怕算計被看穿的緊張和局促,一種偽裝出來的溫柔,而她的目的,竟與我如出一轍——為了讓自己腹中不容於世的孩子光明正大地出生。


    “姹紫,你瞞得我好辛苦啊。”一句輕歎嚇得地上的女人瑟瑟發抖,不住叩頭求饒。


    喉嚨幹澀,我沙啞問:“他……知道嗎?”


    姹紫自然明白我問的是誰,微微點頭:“國公大人什麽都知道。”


    我閉上眼睛,心裏一陣一陣地絞痛,再度睜眼,麵上已經恢複清明:“你安心上路吧,你的孩子我會讓他一生衣食無憂。”


    她不再哭鬧,麵容漸漸平靜下來,再三叩首:“多謝夫人。”為了讓自己的孩子活得更好,她又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我詫異抬眼,驚問:“當真!”她不再言語,隨手整理鬢發,弄平裙擺,朝東南皇都方向行大經國三跪九叩大禮,從下人手中接過毒酒,高舉過頭,哭著,笑著:“聖上,姹紫來陪你了!”


    三尺神明,看盡人世悲歡,怎麽來,怎麽去,最後都歸白骨,一杯黃土。


    酒杯落地,姹紫倒地。是血親的感應,嬰兒的哭聲瞬間撕裂死寂,在潮濕陰寒的死室裏,回旋著一種痛徹心扉的嘶喊。我看著那張生動的初生臉龐,心裏冰涼一片,生得,死得,終究是對這個孩子殘忍了,他的生辰成了母親的忌日。


    看著姹紫含笑的嘴角,我又想起了嫣紅,她死時竟也是這樣的表情,死得豁達,無怨無悔。


    回想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曾指著姹紫嫣紅的花卉,對著兩個剛進楚府神情略帶局促的小丫頭說:“年長的就叫姹紫,年幼的就叫嫣紅。”


    曾經的小丫頭們如今都長大了,都有了自己所愛的男人,都為自己所愛的男人走上了南轅北轍又殊途同歸的命運之路。我喜歡現在的自己,但懷念過去的我們,有時候我不想長大,長大就意味著要一路奔跑,一路的風景都要快速地倒退,什麽也留不住。是的,她們都離我而去了,一個為我而死,一個被我親手殺死。我難過得想哭,卻發現掉不出一滴眼淚。


    沒什麽是過不去的,隻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讓嬤嬤將孩子抱走,在內宮深沉秘密撫養三個月再抱回天籟苑。他雖是足月誕下的孩子,但在世人眼中才七個月,這會惹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遠在皇都的天子幽王趙薰尚且是諸侯掌上的玩物,這個剛出生的趙家皇室高貴血脈,在這亂世裏也隻能卑微苟且地活下去。


    走出死室,日頭強烈,透過盛夏繁茂的枝葉一點點滲透下來,照在我的臉上,有一點刺眼


    姹紫說,國公大人對夫人的愛,天下無雙。從替代你服侍他的第一晚,他就知道了一切。國公大人說,所愛的人,她的身型樣貌聲音,哪怕在黑暗中看不見聽不見,哪怕意誌昏迷不辨是非,但她獨有的氣息,隻有她所能帶來的心跳,是誰也取代不了的。


    那晚,他得知一切,將姹紫扔下床,一會兒怒罵,一會兒嗤笑,形態瘋瘋癲癲,然後安靜下來,無聲無息地坐了一宿,直到天亮,他與姹紫達成了條件,各取所需,她保她的孩子,他要他所愛的那個女人——得不到她的心,也要留住她的人。


    想起那天,我和姹紫交換後躺在他床畔的時候,他的手臂看似無意地攬過我的腰身,很緊很用力,似乎要將我整個人折斷。那時是恨透了我吧?當我以為他是醒著的時候,又聞得他平穩的呼吸,一臉無邪的睡臉。


    於是,一場預謀的愛情追逐開始了。


    我以為自己成功導演了一場戲,到頭來原來隻不過是個傻子,而他更傻,戲外看得明明白白,戲內又陪我演得癡癡顛顛。


    才知道,感情的戲,我沒有演技,他演得太入迷。


    要多愛一個人,要愛得多瘋狂,才能心甘情願地忍下這樣的戲弄和屈辱?


    “夫人,您慢點走,小心腳下的路!”


    無視身後丫鬟們的呼喊,我大步朝天籟苑走去,我突然很想見他。


    以往每次回去,他都會坐在那裏等我,或是喝酒,或是看書,或是批閱奏折,寵溺又帶著責備道:“禍害,又去哪裏胡鬧回來了?”


    今日的天籟苑靜寂一片,隻有水池裏的竹管敲打石頭,發出“篤篤篤”的響聲,帶著寂寞的回音。不知不覺,又是一年的夏;後知後覺,才想起他還在為納妾的事生氣,已經好幾天不曾回來看我了。


    又往淩雲軒趕去,那是曆代魯國公所居住的地方。一路所經,錯落有致的回旋長廊,鱗次櫛比的亭台樓閣,無一處不是精致至極,卻也是陌生的。原來自己竟從未主動來過這裏找他,都是他往天籟苑來。就像這段感情,是他一個人的付出,一個人的天荒地老。


    富麗堂皇的內殿,萱花小窗口跳進緋色花枝,花枝下橫置一張竹藤塌,司空長卿就側臥在上頭淺寐,穿著寬鬆的銀色長袍,繡著大片墨竹,頭發隨意在肩側用紫金發帶紮成一束,幾片緋色花瓣落在他眼梢鬢發處,異常妖嬈。


    兩個婢女在他身後打扇,見我走進正要行禮,我噓聲止住她們,從一人手中接過紫檀扇,讓她們都退了下去,倚在竹藤榻的橫欄上,一遍為他打扇,一遍靜靜觀摩他的睡臉。


    他睡覺的時候很安靜,眉宇間斂去平日慣有的霸氣,深刻的輪廓舒展開來,沐浴在夏日繁盛明媚景致中,很透徹,甚至能看清肌膚上嬰兒般的細致絨毛,偶爾他會蠕動嘴角,很可愛。


    就這麽看著,偷笑著,胸口竟開始隱隱作痛,是種拿捏不住卻又很鮮明的痛感。他經常在半夜時分一宿不睡,借著月色看我,隻是我從來沒在意過,一個翻身就睡了過去。不知道他看我的時候是什麽心情,是不是也這樣微笑著伴著心痛?


    夏風徐徐吹進,掛在窗口的那串珊瑚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榻旁半開的奏折快速地翻著扉頁,我拿起來一看,是邊關的消息:隻待最北邊的益州八郡歸降,江北就可一統。


    兵書有雲,攘外必先安內。待江北統一後,便要休整三軍,對外擴張領土。楚慕北而今回歸東瑜,楚家和司空家日後是遲早要對上的。眼前最大的對手還是長川蕭家,據探子來報,蕭家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


    旁側又堆積著一疊山高的奏折,隨意看了幾眼,都是煩心的事:東北三州幹旱;南陽縣方圓百裏早稻秋收卻蝗蟲成災;西南邊境亂民鬧事;益州八郡不肯歸降,蕭家使者暗訪益州牧的蹤跡,企圖禍起蕭牆。


    人居高位,心憂天下,他日夜操勞國事,我卻還要在家事上惹他不快,這妻子做得失職。又見他緊蹙雙眉,似乎正做著不好的夢,額頭滲出細汗。我從懷中掏出絲巾為他擦汗,他猛然驚醒,一把抓住我的手,睜眼的瞬間帶著淩厲的殺氣,已有一把匕首橫在我的脖子上。


    一見是我,他怔了怔,銳利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收回匕首,剛睡醒的嗓音帶著幾分沙啞:“抱歉。”


    我搖搖頭,心知這是他從小來養成的警覺和本能,哪怕在睡覺的時候都不會鬆懈——他卻時常埋首在我的頸窩裏,睡得像個毫無防備的孩子。


    第一次見我來淩雲軒找他,他的臉上浮過欣喜的紅暈,卻別扭地硬著聲音說:“你來這裏幹什麽?”


    我像隻貓兒似的伏在他的膝蓋,輕聲說:“找你說些事。”


    “什麽事?”


    “那些美人,咱們不娶了,好麽?”


    屋子靜了一會兒,他回道:“好。”


    “等這個孩子出世後,我再為你生個孩子,好麽?”


    風吹過紗窗竹簾,轉動飛簷下的八角宮燈,風鈴搖晃,花枝簌簌顫動著落下花瓣,滿屋子的美妙聲響。


    許久許久,不聞他的回答。


    我抬眼看去,他的臉逆著璀璨夏花,深埋在迷離紛飛的花瓣中,看不清表情。


    隻聽見一字,清澈又顫抖地穿透花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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