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彩霞彌留天際,留下最絢爛的一抹紅暈。


    他說:“聽說皇都城東有一座橋,叫長相思,我想去那看看。”我一陣慌神,想起了子都。抬眼對上他幽深的眼眸,忙掩飾悲傷,道:“你要去哪都可以。”事前,我買了香燭冥紙以及水果幹糧之類祭拜的東西,再帶他一同去了。


    他站在那株梅花樹下,指向那題著“長相思”的墓碑,問:“這裏埋的是誰,你為什麽要祭拜他?”


    我沒有瞞他,告訴他這是子都的衣冠塚。他一點也不驚訝,隻是略微皺了皺眉頭。


    整理周遭的雜亂的枯草,擺好供品,插好香燭,點燃冥紙,我雙手合十,一邊叩拜,一邊喃喃念著:“子都,對不起,最近發生太多事情了,一直都沒時間來看你。”沉默稍許,俯下臉落寞道:“或許……以後更沒機會了。”嫁去金陵,日後再回這裏,草木已是幾代枯榮?


    從始至終,蕭晚風就一直靜靜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叩拜完畢,我回頭看他,在他嘴角看到一抹冷笑,轉瞬即逝,再看去,仍是麻木不仁的表情。


    他問:“悅容,有朝一日我死了,你也會為我立個衣冠塚,寫上長相思嗎?”我隨即怒罵他胡言亂語,非得逼他吐口水消災才罷休。他被我小婦人疑神疑鬼的模樣逗笑了,也隨著我的意,做了這不甚文雅的事。


    “走吧,晚上在西市有元宵燈會,以前聽府裏的丫鬟說,百姓的元宵燈會很熱鬧,一直苦無機會,今日非去看看不可。”我應好,滅了墳前的火灰。


    離開前,蕭晚風將最後的冥紙撒開,麵無表情地看著墓碑,淡淡說了一句:“趙子都,你已經死了。”


    牽起我的手,轉身便走。


    幾步下來,似在身後聽見腳步聲,我忙回頭看去,哪有什麽人影,隻有一座寂寞的墳墓,背對著一輪巨大的夕陽。


    漫天紛飛的白色冥紙,像白蝶群舞,活躍在鮮紅似血的世界裏。強烈對比的是色彩,迷離了天地,也迷離了我的雙眼。


    蕭晚風在前頭喊了我幾聲,我才回神小跑跟上,卻總覺得有一股視線在身後跟隨。


    暮色降臨,遠處鞭炮聲聲,夜晚黑幽幽的河水,被五顏六色的花燈映照得五彩斑斕。


    岸邊有個小販在賣花燈,破開銅鑼似的嗓子吆喝:“姑娘們,小夥子們,買花燈咯,把心上人的名字寫在裏頭,保證覓得好姻緣!”一見我們兩人衣著不凡,八爪魚似的黏上來,笑容堆了滿麵:“兩位一看就知道是夫妻,買一對花燈吧,保你們百年恩愛。你看,都已經有好多有情人買去了,很靈應的。”隨手指向水塘,漂浮著各式各樣的花燈,點著蠟燭,盈盈燭火,縈繞著迷蒙絢爛的彩光。


    蕭晚風取來花燈,毫不猶豫地在紙上寫上我的名字,略帶羞澀笑了笑,便去塘邊放花燈去了。


    我猶且茫然立在原地,筆管拿在手裏,不知道寫誰的名字。


    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無意間早已落筆,待看清那個名字,不由驚愕地瞪大雙眼——怎麽會是他?


    忙將紙折好塞進懷裏,問老板又要了一張,重新寫好名字。


    這時,蕭晚風已經回來了,探過身子想看我寫了誰,我忙遮住不給他看,神秘兮兮地抱著花燈蹲在池水旁,手一推,將花燈送遠了。而那個名字,卻在我的衣襟內,灼熱得像要燒開我的胸口。


    戌時三刻,有一場煙火會,水岸橋頭人山人海的,我帶著蕭晚風跑到別處,在一個半高的山頭坐下。這裏的視覺角度很好,整個西市盡收眼底。


    在那之前,蕭晚風離開了一下,回來後手裏提著兩隻燈籠,分別畫著金童玉女。他將金童遞給我,我笑著接過,看見他的雲袖一角被水沾濕了,卻又假裝沒看到,捧著燈籠笑道:“謝謝,很漂亮。”


    很久以後的某一天,我問他:“那日元宵燈會,你除了去買燈籠,還幹了什麽?”他笑著將一個褪色的老舊花燈放在我麵前,上麵寫著三個字:蕭晚風。


    山頭幽幽吹著風,樹影搖動,發出沙沙沙的響聲,送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煙火沒有準時開放。美麗的景色,總是要經過時間的等待,我們誰都沒有抱怨。


    蕭晚風負手立在橫崖前頭,像是跟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前幾日,我聽見我那好友雲蓋對晚月說的話了,他說我這次心有鬱結,情緒浮動太大,多半拗不過這道坎了,讓晚月做好心理準備。我很平靜地回到床上躺著,茫然睜著眼睛看著黑漆漆的懸梁,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血,卻感覺不到一點的痛苦,隻是心裏覺得很難過。是的,雲蓋說的很對,這次是我把自己逼上死路的,我明知要活得久一點,就該薄情寡欲,就不該想你,卻還是忍不住想了一遍又一遍,一想到你要嫁人了,心裏就很難受,像被狠狠捏碎了一樣。”


    “晚風……”


    “噓——別說話,聽我說下去。”


    他微微吐了口氣,繼續說著:“我這輩子,自認活得轟轟烈烈,指手為天,跺腳為地,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卻在臨死前才發覺,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沒辦法給你保護,沒辦法讓你從那些紛亂的爭鬥中獲得安寧。司空長卿說得很對,我隻是一個短命的癆鬼,根本給不了你幸福。所以我隻能放手,眼睜睜看你嫁給別人。我開始害怕死亡,怕死了之後見不到你了。這等死的滋味,你明白嗎,猶如黑暗一樣,孤獨寂寞,是無邊無際沒有盡頭的折磨。有一天晚上,我在咳嗽中醒來,我以為那晚就要死了,卻意外地活下來。那一刻,我突然很想你,很想你在我身邊。我想,至少在你出嫁之前,至少在我死之前,再見你一麵,再看最後一眼也好。但憑我這副殘破的身軀,根本熬不住橫在我們之間的遙遠距離,從長川抵達皇都,我怕還沒見到你,就會死在路上。”


    但他已經來皇都見我了,並且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好。


    像是明白我心裏的想法,他為我解惑,說:“我服下一種藥,是雲蓋為我煉製的還魂丹,能激發人體的潛能,讓壞死的五髒六腑回春,但時間有限,憑我的身體,隻能熬三日,藥性過後,便是我的大限之日。”


    “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傻!”


    他回身看我,那瞬間,轟然一聲炸響,天際綻放絢爛的煙火,在他臉上映出五顏六色的光暈。他微微笑起,煙火乃至這個天地,都成了乏味的背景色,隻有他的笑容,遼闊如天地,絢爛似煙火。


    俯下身子,他半蹲在我身前,拇指落在我的唇上,輕輕摩挲,溫柔的聲音帶著轟隆聲清晰地飄進我的耳朵:“悅容,謝謝你給了我這麽美麗的一天,這是我這輩子最開心快樂的一天。最後,我還有一個請求,希望你能答應。”


    “什麽請求?”


    他將一把冰冷的匕首放在我的手上,一字字道:“殺了我,除了你,誰也不能取走我蕭晚風的命,包括老天。”


    我沉默許久,再抬眼看他,露出極美的笑容:“好。”一個翻身,將他壓在身下,跨坐在他的腰際,尖銳的匕首已經抵在他的咽喉。


    他靜靜躺著,漆黑的長發,在草地上暈散開來,如同水中散開的黑墨,深深看著我,深壑般淵深的眼中滿是深情和期待。


    期待,在如此絢麗的煙火之夜,死在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手中,這世上還有什麽比這個更加浪漫,更加令他魂牽夢縈?


    “悅容,你這樣子真美,像是火焰中衣袂怒飛的勝利女神。”


    “不,我是帶你走向毀滅的人。”


    “那麽,請毀滅我吧。”


    “如你所願,晚風。”


    我一刀紮下去,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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