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重新為他上了一副筷子,他拿筷子的手勢非常優雅,修長的手指微微跳動,有著一種柳絮的美感。


    往我碗中夾菜,他微笑著,眼神卻危險如同獵豹,那副新上的筷子像是隨時都可能因我的不聽話而砰然折斷。


    我忍住反胃一口口吃下,並竭力維持著麵上的平和,現在還不是時候,還不能讓他發現我有身孕,否則這孩子難以保住。


    對於我難得的乖順,他非常滿意,心情也好了起來,邊為我夾菜,邊向我介紹這些菜的來曆和做法,這讓我頗為新奇。古代男人向來持著君子遠庖廚的觀念,他對美食卻有著一種偏愛。


    而我也知道,他的這種好心情就如同夏日的驟雨,隨時來,隨時去。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沉下臉,白玉酒杯在指尖似要被捏碎,硬聲問:“為什麽那夜過後你就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我沉默沒有回答,他的臉色愈發不好。


    這時有人在堂外通傳:“主公,常州城太守李儒求見。”


    他眉眼不眨,一字字道:“叫、他、滾!”


    顯然心情不好拿別人出氣。守衛唱是,受命而去。


    我歎了一聲,道:“離開是不想讓你為難,你知道的,你現在和蕭家的關係有點緊繃,我不想你為了我再跟他們生出間隙,蕭晚月畢竟是蕭晚風的親弟弟,蕭晚風可不是什麽好惹的人物。”


    這是一個非常蹩腳的借口,但司空長卿聽了卻很受用,“悅容,為了你我從不在乎任何人。”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起來,酒也多喝了幾杯。


    聰明如他又怎麽會不懂我的敷衍?或許他要的不是真相,而僅僅隻是我的一個解釋。


    飯至半巡,有人未經請見便徑直走了進來,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子,杏色黃衫,打著折扇,一副風流公子哥的模樣。


    聽司空長卿喚他周逸,我便知道他的身份。


    在金陵封地有句俚語:“古有周瑜,今有周逸,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是繼曲慕白之後,司空長卿麾下第二把交椅,乃金陵望族,以文將之身聞達天下,被冠上“英才周郎將”的美稱。


    周逸來了之後,未曾看我一眼,附在司空長卿耳畔快速說了一句,司空長卿隨即不悅地蹙起眉頭,問:“慕白呢?”周逸這才似有若無地從我臉上瞥過,回道:“按主公吩咐正在嚴密盯著那人。”司空長卿微微擺手,周逸行了一個禮,恭敬退下了。


    “悅容,我有事要先離開,稍會你回房收拾細軟,周逸會帶你去芳蘭苑,那是我在常州城的別宅,等我忙完事就立刻回來接你。”


    麵對司空長卿歉意的眼神,我回以微笑,並作出極為知書達理的模樣,“你去忙你的吧,別惦記著我。”他深情看我,笑道:“哪天沒了呼吸,也就不惦記了。”俯首親了親我的眉角,囑咐我再多吃點,便匆匆離席。外頭傳來他對周逸的幾聲叮嚀,讓他照顧好我。周逸領命之後,客棧外的長道上便響起一陣馬蹄聲,漸漸遠去直至無聲。


    我暗自笑笑,僅留周逸一人為我帶路,司空長卿是對我太過放心,對自己太過自信,還是對得力部下太過信任?


    周逸走近,抿直嘴角,表情嚴肅,倒與他風流的模樣極不相襯。我尚未與司空長卿有任何媒妁之言,他卻以“夫人”稱呼我,言談舉止雖貌似恭敬,實則頗為失禮,像是對我沒什麽好感。


    “夫人是要繼續用膳,還是回房收拾行李與卑職一同回芳蘭苑?”


    我說:“沒吃飽呢,還想再吃一會。”他恭敬回了句:“那卑職靜候夫人。”


    我對他擠出一道極為嫵媚的笑,“一個人吃飯怪寂寞的,周將軍不介意的話請入座一起用膳吧。”


    周逸一怔,略微別過臉,說話還是一板一眼的:“這於禮不合。”


    我維持著微笑:“這是命令。”那聲夫人可不是讓他隨便喊喊的。


    周逸身子一頓,隨即叩首:“卑職領命。”


    避開司空長卿坐過的位置,他在另一側坐下,小二上來為他備了份碗筷,我抬眼望去,便見小二背著他朝我使眼色,又恭眉順目地退出。


    我心中暗自綢繆小二的用意,麵上不作聲色,而周逸光是坐著,碗筷不動分毫,表麵看上去輕鬆自然,實則心神戒備。


    “周將軍似乎防我得緊?”


    周逸淡笑,“主公曾囑咐卑職,說夫人比較‘調皮’,要卑職聚精會神全神貫注地好生伺候著,卑職不敢懈怠。”


    我掩嘴嗬笑,暗廂在心底把司空長卿問候了遍,又將周逸擺在桌上的折扇拿來把玩,他靜靜看著沒說什麽。


    紙扇上畫的是一幅江山美人,我指著扇麵笑問:“周將軍,你說這江山美,還是美人嬌?”周逸回了句:“江山美在蕩氣回腸,美人嬌在魂牽夢縈,各有千秋,不可比擬。”我問:“若非要比個高下呢?”周逸沒有正麵回答,略微挺胸抬頭,正色道:“男兒當建功立業,誌在四方。”


    為他倒了杯酒,“我最佩服的就是周將軍這樣的英雄,來,我敬你一杯。”


    周逸將酒杯接下,將拇指上的銀戒不動聲色地往杯中一探。這細微的動作自然沒有逃過我的眼色。


    戒指的邊緣略微呈現黑色,酒中有毒。


    我當下明白那小二的用意了,在周逸的器皿裏下毒,無非是想帶我走,會是誰在幕後指使?


    在周逸發現我暗中觀察他之前,我收回視線佯裝收起折扇。他也真是狡猾的人,明知酒中有毒還要喝下。當然不是真的喝下,抬袖間悉數倒在衣襟上。半刻後他說著頭暈,砰地一聲倒在桌子上。


    他要演,我陪他演,慌忙撲跑到他身旁,無措地喊道:“周將軍,你怎麽了!?”身子柔軟地挨在他的後肩,手指緩緩撫著他的臉,一下又一下,隱隱察覺他的呼吸紊亂起來。我暗笑,美色當用須盡用,莫待人老珠黃空對鏡。他愈發不將我放在眼裏,就愈發想要捉弄他,讓他為我亂心。


    聽見我的喊聲,小二果真進來了,在我身旁恭敬說:“十姑娘,小的奉命來帶你離開,快隨小的走吧。”我慌張後退:“是誰指使你這麽做的!”小二安撫我不要害怕,從懷中掏出一支麒麟白玉簪交到我手裏,簪尾刻著“月”字。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劇烈跳動起來,居然是他!


    “二爺本欲親自來接你,但被曲慕白盯著無暇分身,所以暗中差人在金陵牧場上散播瘟毒將司空長卿引開,特命小人來接你回去。”


    我這才想起司空長卿離開時的匆忙神色,原來是為了這事,想必現在已經出了常州城回金陵去了吧。金陵乃司空家的老巢,牧場多為健壯戰馬,瘟毒之事可大可小,若戰馬感染瘟疫死傷慘重,將動搖司空家的軍事根本,難怪他那麽重視要親自趕回去查看。


    隻是這戲還是要演到底的,小二容易打發,周逸可不好對付。


    我頻頻後退,將玉簪子丟回小二懷中,故意喊給周逸聽:“我不走,回去告訴你們二爺,別再念著我了,我生是司空長卿的人,死是司空長卿的鬼。”小二驚愕地看著我,一時沒了反應,我怒道:“你再不走別怪我喊人了!”


    小二把心一橫:“十姑娘得罪了!”準備要對我用強製手段。


    我佯裝柔弱女子之態,對周逸哭道:“周將軍,你快醒醒,快救救我啊!”


    話音落下,周逸躍身而起,手中折扇化作利器擊向小二,兩人過招數下,那小二不敵,越窗而逃。


    按周逸的武功本可製服小二的,顯然他是故意放人,要讓小二回去通風報信。


    報什麽信?報“楚悅容隻愛司空長卿”這口惡信。其用心不言而喻。


    我歡喜撲倒他胸前,淚眼梨花地笑道:“周將軍你沒事啊,這實在太好了!”


    周逸白淨的臉上微微浮現紅窘,也沒將我的手撇開,壓著聲音道:“讓夫人受驚了。”我搖搖頭,像是意識到彼此過分親密,尷尬地退了幾步,那一刻看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失望。


    我坐回桌子前安靜許久,說想吃蜂蜜豆腐甜羹壓壓驚,周逸不疑有他,差廚子去做了。


    甜羹上桌後,我先為周逸盛了一碗,當然已重新換上無毒的器皿,放在他桌前,細聲說:“這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甜湯,周將軍這次救了我的命,就讓周將軍先吃吧。”


    周逸依舊小心謹慎,不露痕跡地再次以銀戒試毒,發現無毒後才道了聲:“多謝夫人。”豪爽地仰麵一口喝盡。


    稍會,他已經倒地,渾身麻痹,動彈不得,不敢置信地看我,“怎麽會?”


    我雙手交叉拄著下巴,用夫子教導學生的口吻說:“周將軍,蜂蜜和豆腐的確是沒有毒的,但若在一個時辰內同時吃下,那可就有毒了。千萬要記住了,下次可別亂吃東西哦,尤其是相克的食物。”


    “楚悅容,你!”他終於氣得忘記尊稱我夫人,連名帶姓地喊人了。


    我起身半蹲在他身旁,探出手指戳著他白嫩的臉袋,笑吟吟地說:“呐,千萬別被我氣得吐血,大家都說你是再世周瑜,我可不想成為再世諸葛亮,太聰明的人很容易禿頂的。”


    在他憤恨的注視下,我揮了揮衣袖,道了聲“再見”,身姿婀娜地揚長而去。


    司空長卿,我很期待看到你自信的麵容再次崩潰的模樣,到時候再氣敗地來找我吧,最好這輩子再也忘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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