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保護她,便由他來!


    他要給她自由,像他們一起養過的那隻鳥兒一般,讓她自由翱翔。


    哪怕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也不能阻擋!


    於是,他效仿那些京中高門前往雲中市,用攢了許久的俸銀買下了那顆可以改換容顏的藥。


    他已在執勤時演算過無數次,知曉事發後宮禁必然驟然轉嚴難以出宮,因而提前尋好了一間廢棄宮室。可讓她待在那裏,待此事塵埃落定,再帶她出宮。


    於是,他開始按部就班地執行著自己的計劃。


    算好一日夜的藥量迷暈她,將她安置在宮室中離開。


    這宮中除了他,沒有人關心臨安,就算她失蹤上幾日,也不會有人在意。


    可沒想到,他遇到了那個紅衣的玉淺肆。而那個偶爾抱著居高臨下之姿施舍善意的長思郡主,竟然也入宮了。


    他冷眼旁觀,察覺到那玉羅刹不好對付。而她身邊還有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男子,鼻子極為靈敏。


    他似是聞到了那丫鬟的桂花頭油味,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長思郡主似是知曉臨安用桂花會渾身起疹子。


    就在他以為要功虧一簣之際,卻也正是他厭惡的長思郡主,瞞下了此事,甚至還替他說話。


    可那玉羅刹的雙眼,就似利刃一般,讓人心驚。即便一切天衣無縫,她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淡笑,還是讓他心裏沒底。


    終於,那個玉羅刹離開了,可等待他們的還有宮內無盡的盤問。待一切結束,已是第二日清晨。他立刻馬不停蹄趕回那宮室,卻發現臨安不見了。


    他明明算好了藥量,她怎麽會突然醒來?


    他慌亂不已,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以身體不適為由告了假沒有參加當夜的例行巡邏,悄悄隱在宮中四處探查。


    卻沒想,她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難道是她生氣自己自作主張,所以躲了起來?


    那幾日,他茶飯不思,無論是否當值,都在宮內一遍遍地搜尋,不願放過一花一木。


    直到那日,他偶遇長思郡主,長思郡主以為他藏起了臨安,質問他臨安在何處。兩人起了爭執,卻沒想到又被那個玉羅刹撞上了。


    長思再一次幫了他,替他打掩護,讓他回到了當值隊伍之中。


    可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與他來說,便是人間煉獄,是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沒想到,那個玉羅刹早就猜到了一切,她隻是故作不知,像貓兒玩弄掌中獵物一般看著他們緊張無措。還下令將他捆在屋子正中,讓他沒辦法隨臨安一同離開。


    但也正是這個打亂了他的計劃,讓他懼若惡鬼的玉羅刹,給了他最後的希望。


    沒錯,他不能就這麽死了,他要讓殺害了臨安的凶手,生不如死。


    於是他接過了玉羅刹遞來的木牌,給了她線索。


    甚至,玉羅刹還答應他,不僅會找到凶手,還會讓她自由。


    他看著月色下那道逆光的紅影,第一次覺得世人的偏見可笑至極。


    她哪裏是什麽惡鬼羅刹,分明是救苦救難的自在觀音。


    是神明,是信仰。


    隻可惜,他終究沒能等到真相。但他相信,玉淺肆一定會找到凶手。


    至於臨安發生了什麽,不著急,待他去到九泉之下,可以親自問她。


    *


    臨安是被“邦邦”地拍門聲吵醒的。


    待從榻上撐起身,仍覺得天旋地轉,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在哪裏。


    門外的響聲不絕,還伴著焦急的喊叫聲和叮叮當當的響聲,她隻覺得一切都似隔著一層棉布,聽得不大真切。但好似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她動作遲緩,撐著腦袋打量著四周。


    這裏不是福榮宮,四周破敗,桌椅都透出陳年的的味道。


    可一切卻幹淨,就連身下的榻上也鋪著幹淨溫軟的床褥。


    門外的叫嚷聲實在令人心煩,她搖晃著下了榻,恰好在靠近門的一瞬,門被猛地拉開了,她方才反應過來,那叮叮當當的聲音,應當是門外的鎖鏈。


    “公主殿下,終於找到您了!”


    她眼前的重影疊了幾次,終於凝成了一道明確的人影。


    是他?


    雖現今已不複往昔,但她見到不熟悉的人還是會下意識閃躲。


    她記得,他同其他士族一樣,都有親族居在壽康宮一帶。往日裏也曾見那幾人相伴朝壽康宮而去,同他們也算是點頭之交。


    今日他怎會出現在這裏?


    那人屬實有些失禮:“公主殿下,馬堅將您藏起來,陛下雷霆大怒,現在所有人都在找您。沒想到他竟將您藏在這裏。”


    就什麽,她心裏猛跳,慌張不已。


    “馬堅呢?他怎麽樣了?”


    那人有些踟躕:“他一口咬定已送你出宮,所以被陛下囚起來了。如今生死未卜。”


    她隻覺得方才強壓下的眩暈又一次勝過了一切,眼前的人又化作了道道重影。


    卻也在一重重的眩暈裏,回想起了一切。


    她想起來了,麵前此人現今好似也在朝中任職。


    而馬堅一定是孤注一擲,想要讓自己離開皇宮。他怎麽敢......他怎麽敢如此做。


    就不怕他的親族也被自己連累嗎?


    那人虛扶了扶她:“殿下,您沒事吧?”


    她此刻也顧不得其他了,反手抓住他的衣角,急切問:“並非馬堅綁了我,是我......”


    她方才清醒過來,一時也說不清楚,焦急地扯著他道:“快帶我去見陛下,我去給陛下解釋。”


    “好。”


    來人轉身,謹慎地看了看四周,繼而在前麵開路,帶著她往門外走去。


    待跨出了半踏的矮牆,她才恍然察覺,這裏竟就是在她與馬堅初遇的那片園子裏。


    隻可惜,當年給了她安全感的那株老樹,在多年前某年雨夜,被天雷擊中後化為枯朽。


    也不知那窩鳥兒,是否幸存了下來。


    當時,她還暗自神傷了許久,直到馬堅帶著一個熟悉的空巢來找她。告訴她,那窩鳥兒許是感應到了危險,多日前便棄巢離去了。


    那巢窠上滿是灰塵,的確是許久無鳥兒居住的模樣。她這才放下了心來,可更多的是絲絲的甜。無論真假,他總會如此事無巨細地替自己考慮。


    就連這麽一點小憂思,他都放在心上。


    回憶間,她被那人領著路過了那片荒草叢。唇角苦澀的笑還未淡去,她便察覺了不對。


    “公主,怎麽不走了?”前麵那人回頭,眼裏憂思似是真切。


    她心裏卻是一驚,又退了幾步。


    “這不是去玉宸殿的路......你到底要做什麽?”


    那人揚眉微訝,似是沒想到她會如此快地回過神來。


    他索性也不裝了,邁著穩健地步子緩緩靠近這隻無處可躲的小兔兒。


    “可惜了,你怎麽突然變聰明了呢?”


    下一刻,她剛轉身,還未來得及喊叫逃跑,那道身形便兀地靠近,她眼前一黑,便失了神識。


    再次蘇醒時,雙手雙腳被縛,窗外已再無半點天光。


    她焦心馬堅的境遇,那人騙他至此,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而他捉自己,又是為了什麽呢?


    這裏看起來也像是間髒亂的廢棄宮室,卻不似先前那裏溫暖舒適,到處都是灰塵蛛網,慘淡的月光透過斑駁的窗紙,滲進絲絲縷縷的月光,更添詭譎。


    她見桌上似放著一杯殘茶,便滾了過去,撞翻桌子後利用破瓷片割開了繩索。又一次逃了出去。


    這次她十分謹慎,可一直走出這裏,她才發覺這裏竟然就在謹繡門內不遠處。應當是先前內宮宮門的值守處,如今被荒廢了,掩映於花林樹叢之中。


    謹繡門外便是禁衛軍的值守,再有幾步,她便可獲救了。


    明晃晃的月光卻讓樹影更密,施舍下的寸許月光讓她似在淌水前行。


    可待好容易看到錦繡門時,卻看到池塘邊立著一道黑色的人影。


    又是他!


    “這麽晚了,你怎麽會在宮裏?!”她覺得自己在驚呼,可聲卻似被人掐在嗓中,幾未可聞。


    那人也不知是否聽到了她的驚問,如白日一般緩緩靠近她,清風若鬆般閑閑發問。


    “公主殿下這是要去哪裏?是去找馬堅?還是想要呼救?”


    她隻覺得暗夜裏的他更若索命的孤魂惡鬼,被駭得一步步倒退,不得已靠近了池塘邊。


    “公主,你的馬統領為了你,於昨日偽造了公主跌落摘星樓而死的假象。此刻你的福榮宮內還有僧人在為你念誦往生經文。”


    怎麽可能?


    她又退了幾步,眼中霧氣彌漫,淚水隨著搖晃的動作甩出弧線,在月色下閃若鮫珠。


    可那人卻不願放過她:“你說,若是你此刻出現在人前,馬堅會如何呢?”


    “你胡說!你白日裏就在騙我!他沒事,他一定沒事,你在騙我!”


    他無所顧忌地朗笑,笑聲在靜謐的池塘上來回飄蕩,似殘雲野鬼一般。


    “若你不信,大可試試。”


    他似是一眨眼間便出現在了她麵前,將她輕輕一推,她卻覺得劇痛無比,往池塘裏栽去。


    驚亂之中,她把住了池塘邊突出的幾塊碎石,急墜的力道下,指甲都被掀翻了幾片,可這點痛對她來說,算不得什麽。


    她費力地掙紮著趴在池邊,抬頭望去。


    那人居高臨下看著自己,似看著一隻螻蟻,卻麵含悲憫。


    “你大可試試叫嚷出來,看看你的馬統領會如何。”


    指尖的血順著胳膊流到她麵上,她卻緊咬著牙關不敢呼救,腦中想的全是他方才的話。


    若是被人發現,馬堅會有危險。


    淚眼朦朧中,她似是又看到了初見時,他微紅著臉,鼻尖還沾著幾粒灰塵,卻笑得若冬日暖陽,給了她僵死的心最寶貴的一縷陽光。


    若有來世,她隻願做一隻可以自由飛翔的鳥兒,飛出宮牆外,去看盡人間景色。


    所有的回憶與美好,最終凝成眼前一道泛著碧色熒光的一點。那是那人手上的一枚精巧扳指,在月色下顯出棱角分明的方形,他摩挲著玉戒的邊緣,一邊盯著自己,神情似好整以暇地欣賞一朵將謝的白曇。


    那人看著她逐漸脫力,逐漸滑落,最終隻聽到“撲通”一聲,幾道波紋自月色勾勒下緩緩綻開美麗的波紋,而那石塊上,也隻剩下了兩道若隱若現的深色痕跡。


    這便是那朵白曇的終章。


    美好而絕望。


    他眼中的悲憫也隨著波瀾四散而逐漸歸於一片冷寂。


    真美啊。


    歪著頭細忖了一刻,他又突然覺出好笑來,發出吃吃的笑聲。


    如此動人地綻放與凋謝,這朵花卻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若將來得閑想隨手做個牌位供奉,竟也不知該寫什麽。


    唉,如此,她也隻能做個孤魂野鬼了。


    一聲輕巧的歎息自池塘邊起,落入了鳥寂蟲眠的花叢之中。


    “臨安,來生擦亮眼睛,莫再投生帝王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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