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簡單的檢查可以看出,所有的人都是一刀致命,傷口大致與這把刀相匹配。


    應當是凶手從門外而入,殺了一個人後驚到了其他人,餘下的僧人被嚇到了,聚在一起朝禪院深處退去。


    人在絕境中,會下意識往自己信任的方向而去,哪怕這方向是絕路。


    這也解釋了為何越靠近禪房,屍體越多。而後凶手進入禪房,殺了大師,扔下刀逃跑了。


    耀光的想法看似並無太大錯處,可玉淺肆還是下意識覺得不對。


    那種怪異感曾出現在每個午夜夢回,回憶起當年父親屍首時。


    這麽多年來經手過無數案子,每每出現這種直覺,最後都會察覺到異常之處。


    那種自心底裏騰升起的不適,以及後脖頸細密的白毛汗。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件事情有問題,可她就是看不清問題在何處,讓她又有些煩躁。


    她強迫自己默念清心咒,一一回顧。


    毫無疑問,大師身上的傷有問題。


    就算如耀光所推測的,為何凶手對大師不是一刀斃命?


    她方才見過大師身上的傷,遍身的刀傷都是淺傷,就像是是......為了玩弄他一般,沒有一道斃命,而是在他身上先砍了幾刀。


    而深的傷口隻有兩處,一處在肩頭,一處在腹部。腹部那道傷應當是刺穿了內髒,因而才導致大師失血過多而亡。


    一旁的智印問明鏡道:“明鏡,你一直跟在禪尊身邊,禪尊的身後事,還得你來操辦啊。”


    提到這個,明鏡突然回過神來,不知想到了什麽,麵色淒惶。


    “禪尊似是對此事早有預感......前些日子他給我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了什麽?”玉淺肆也很好奇。


    “禪尊莫名提到大海,還說什麽‘此生遊曆天下,卻陰差陽錯從未見過海的模樣。還祝福我等,若有一日往生了,不用停靈,不用大肆操辦,更不用麻煩任何人,隻需將屍體悄悄火化了,帶去海邊傾灑了即可’。”


    火化?


    聽到這個詞,在場諸人麵色都不太好。


    智印更是難以置信:“你確定禪尊說的是‘火葬’?而非荼毗嗎?!”


    荼毗雖方式與火葬一般無二,可含義卻大不相同。


    火葬無非便是一把火將屍首燒個幹淨,自古以來便是對待重刑囚犯的死後懲罰,而荼毗卻是佛家至高無上的葬禮儀式。得道高僧在荼毗之後,多會留下舍利子,以供後人敬仰膜拜。


    寂空如此安排,莫說是隱龍寺的僧眾,就連在場的無涯衛也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玉淺肆心中那股煩悶更甚,呼吸又重了幾分。


    伯懿暗地裏一直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見她呼吸急促,問道:“你是哪裏不舒服嗎?”


    玉淺肆聞言微訝,仰首望他。


    他這才反應過來,她當是在思考眼前的案子,又問:“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


    不對勁,哪裏都不對勁!


    可她就是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


    這邊二人的不算小的聲音引起了明鏡的注意,他有些惶恐,急切道:“玉館主,您可是察覺了什麽不對?求您一定要找到真凶,替禪尊.......也替小僧所有的同門報仇啊!”


    智印天生臉黑,平日裏說話行事也不若寂空那般讓人舒爽,此刻更是肅了臉嗬斥道:“胡言亂語!佛門弟子,怎可說出‘報仇’這種混賬話!你修佛法多年,更該知曉,萬般皆有命,皆是宿業,是天意!”


    一番話訓得明鏡麵色又蒼白了幾分。


    這話在修佛的人看來倒是不假,可智印的模樣語氣,倒讓人聽著不大舒服。


    這邊事已了,提刑司的人沒有再待下去的理由,玉淺肆隻好暫且打道回府。


    臨行前便聽智印在同明鏡商議寂空大師的身後事。


    雖說大師要求當即火化,但若是如此草草了事,恐會寒了萬千香客的心,遑論是這種意外。因而最終還是商定,並不大操大辦,誦經三日後再行火葬之儀。


    明鏡見玉淺肆上前,問道:“玉館主可會前來?”


    身後的伯懿提醒:“大人,您領了聖旨,要在三日內查清兵部一案,如今已是第二日了。”


    明鏡見玉淺肆麵有愧色,反倒安慰起她來:“玉館主不必憂心這些形式。禪尊曾說過,他的骨灰灑進東海,那是朝陽棲息之地。以後若有人念起他,待東風起時,念一聲‘阿彌陀佛’即可。”


    話音剛落,院子裏竟真有一股微風自東邊而來,吹得園子裏的雜草沙沙作響。


    回想起寂空音容笑貌猶在,所有人心懷傷痛之情,“阿彌陀佛”聲此起彼伏。


    玉淺肆摩挲著玉裏乾坤,望著麵前低眉誦經的智印,突然道:“住持大師,就從沒懷疑過我嗎?”


    畢竟來時,隻有她和伯懿二人看到了院子裏的屍體。哪怕伯懿即刻返回去尋京兆府,自己也完全有時間在這裏殺了所有人。


    智印訝然:“阿彌陀佛,老衲怎麽會懷疑玉大人。玉大人同這位黑衣大人入寺時都未曾帶刀,跟何況,您是禪尊多年的好友,曾救他於危難之中,又怎會坐下此等慘絕人寰之事......”


    “那就多謝住持大師體諒了。我雖忙於兵部之事,但您放心,在凶手被抓獲之前,我定會護你們周全。”


    耀光聞言,點了兩個穩妥的無涯衛出隊,卸了刀站在院門口,儼然一副黑麵門神的模樣。


    智印知曉,這是打算盯著他們了。也不知究竟是保護還是監察。


    他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便聽玉淺肆森然道:“你放心,待三日後葬禮結束,他們自會離開,還望大師莫要再推拒了。”


    細忖了忖,這兩個無涯衛主動卸了刀,如今又是發生了凶案後的非常時刻,若是他再一味推拒,的確會顯得十分刻意,隻好應了下來。


    玉淺肆這才帶著提刑司一行人自門外的小道離開禪院。


    伯懿見四下無外人,這才關切道:“你方才突然那樣問,是想做什麽?”


    她今日陰晴不定,心緒不寧,他實在是憂心。


    玉淺肆冷笑一聲,回頭望了一眼身後的清幽小路:“他不是不懷疑我,而是不想懷疑我。”


    總要將話都說明白了,免得未來再生出些事端來。


    耀光還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也隻是冷著臉不插話,伯懿卻一點就通。


    “你是說,若是他懷疑我們有嫌疑,你便可順理成章帶走屍首驗屍以證清白。智印不想如此,所以才為你作保?”


    若說他身為隱龍寺住持,為了不講事情鬧大倒情有可原,可此舉也著實有些可疑。


    耀光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可坊裏麵沒有搜到人,你們更不可能是凶手。難道這個凶手真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消失了不成?”


    耀光也難得有這種沉不住氣的時候,問出聲後,自己也覺得有些後悔。心中暗暗絮叨:都怪隨風,一定是同他待得時間久了......


    玉淺肆卻並不在意。


    此刻,一行人已經回到了隱龍寺門口。


    跨過門檻,站在龍飛鳳舞的“隱龍寺”三字正匾下,她望著階下待命的金吾衛。


    聲若寒冬深泉:“你以為,金吾衛是來告訴我們坊裏都搜過了?他是來告訴我們,除了隱龍寺,這坊裏都搜過了。”


    耀光恍然。


    他們今日能順利進入隱龍寺,全因伯懿的調虎離山之計,加之事態緊急。


    可尋常武人,是不得入佛寺的。再講究點,莫說武人,就連官府也不得隨意搜查佛寺。


    否則,凶簽一案早就會有官府介入,也不會請請其他寺院的僧人入無念寺代為監察,這才讓凶手有了可乘之機,一連殺了八人。直到事情鬧大,聖人親入佛寺請罪後,才特命提刑司全權徹查此事。


    說起來,清緣便是利用了這規矩犯下了凶簽案。


    既如此,那此案凶手自然也有可能如法炮製。更有甚者,或許同這智印脫不了幹係。不然光天化日之下,為何整個隱龍寺,會沒有人看到渾身是血的凶手?


    玉淺肆如今這副樣子不止“狼狽”二字可形容。


    伯懿擰著眉扯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塞到了她懷裏:“大師之事實在蹊蹺,不過如今還是兵部的事情更要緊些。”


    他總覺得這一連串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都隱隱約約有些關係。


    她一抬頭,見周圍聚著的人目光複雜,便將那還帶著些許溫度的黑色披風披在了身上,淡然道:“兵部的事情其實很簡單,既然不打算同幕後之人慢慢玩兒了,我便會尋機會立刻收網。”


    原先她或許還有些冷眼旁觀看戲的心思,打算最後一擊致命,如今出了隱龍寺之事,她已經沒有耐心繼續陪那人玩下去了。


    她停下腳步,望向他鄭重道:“伯懿,我不想瞞你,大師死之前告訴我的事情,與他見過的第三顆珠子有關。”


    “什麽!?”伯懿愣在原地:“怎麽會?......”


    來不及梳理腦中複雜的思緒,又急急道:“你莫要因此便自責......”


    “我知道,”她點點頭,含了一絲笑意:“你說得對,如今還是兵部的事情要緊些。不過,殺害大師的凶手,我也不會放過便是了。”


    她一定要親手抓主此人,為大師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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