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肆,這不怪你......這一切都與你無關。你莫要自責......”伯懿見她如此,心中鈍痛難當,隻恨不得將她遭遇的這一切都轉到自己身上來,替她承受。


    玉淺肆冷絲絲地一笑:“是嗎?”


    外間雜草叢裏光禿禿的花杆猶在迎風輕晃。


    花會重新長出來,會和原來一樣,或許是命。


    可掰斷花枝的人呢,若沒有此人,這枝丫是否也不用經過再一次生長的痛?


    而生出來的花,就算全然與之前相同,可是,再也不是原來的花了啊。


    她低頭看著自己雙手的血跡:“我就是那個折花人......”


    伯懿知曉她定是又陷入了魘魔之中,扶著她的肩膀,切切盯著她道:“折花人是凶手!不是你!阿肆,你清醒一點!這世上因因果果那麽多,你若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撐得住嗎?!”


    她的淺眸裏氳起一層薄霧。


    “可若不是我......”


    “不是你!”伯懿晃了晃她:“阿肆,大師給你花,不是讓你自責的。他是告訴你,萬般皆有命!這花就算無人來折,他今日也會命盡於此。不是因造成了果,而是果本就在此處,你明白嗎?”


    她輕晃著腦袋,眼神依舊無焦地盯著自己。眼中的晶瑩被顆顆甩落,帶著耀眼的弧度,似他幼時把玩過的水晶一般剔透,落在他的掌心,卻燙得他連著心口一起抽痛。


    “我知曉,你給自己這麽多壓力,不過是想激自己往前走,可是......這些壓力本就不該放在你肩頭......”


    “阿肆,放過你自己吧......”


    “我身邊可護之人本就不多了......若是連這些人都護不好......”


    “你沒有義務保護其他人!你也沒有能力保護好所有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都有自己要走的路......阿肆!”


    他現在無比慶幸自己方才收起那半塊佛簽。


    她的執念實在太深。


    門口傳來淩亂的腳步聲,應當是隱龍寺的僧眾。


    他匆匆恢複好了寂空的衣服,再看一眼呆在原地的玉淺肆,她也渾身是血。


    不過,這個好解釋,便說她攙扶救助過寂空便好。


    他連忙出門相迎。


    這麽一番折騰,他身上也染了不少血跡,幸好身著黑衣,不甚明顯。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有些麵善的沙彌,看著滿院的屍體麵色煞白,發著顫靠在門邊,遲遲不敢進來。


    他想起來了,昨日在院中見過這個沙彌,他應當是這間禪院的。


    果然,緊隨其後的隱龍寺主持看到這慘象,也閉著眼念了幾聲佛號。


    繼而轉身問那沙彌:“明鏡,這是怎麽回事?”


    “小僧不知道啊......今日一早,我便被禪尊差出門去買茶葉了,我剛回來......”


    眾人再看他腳邊,的確扔著一包已經沾了土的紙包。


    主持智印求助似的望向廊下靜立的伯懿。


    聽寺門口的沙彌說,他和提刑司的玉大人最先來到,繼而便看到了紅色的花火信號,緊接著便又是他急匆匆跑出寺去搬救兵,還囑咐寺門口的沙彌去尋主持前來。


    禪院外幽深的竹林小路如今已失去了幽深安謐的禪意,又是一陣喧鬧,耀光帶著人從小道上擠了進來。


    抱拳一禮,隔著門檻喚了聲:“大人!”


    可一抬頭隻看到伯懿,再看到滿院慘不忍睹的屍體,也有一瞬的猶疑。


    他來時便聽說了京兆府協同金吾衛封坊之事,可沒想到會如此嚴重。


    “耀光統領,辛苦了。外麵情況如何了?”


    耀光“哦”了一聲,想了想告訴伯懿也沒差,便道:“京兆府已經封了坊,同金吾衛搜查可疑之人。這裏......”


    伯懿身後傳來一道極淺卻淡然的聲音。


    “帶著無涯衛將這院子給我搜個幹淨!一顆塵土都不能放過。”


    伯懿回頭望去,玉淺肆蒼白著麵色,單薄卻堅定地從禪房走了出來。


    圍聚在院門口的眾僧見到她渾身是血地從陰影處走出,還以為自己見到了地獄惡鬼,連連合十雙手念起了佛號來。


    伯懿擰著眉卻難掩關切:“你還好嗎?”


    她望著院門口的那些人,輕揚嘴角:“無礙。”


    “耀光,尋人將所有屍首的位置都記下來,並一一檢驗。”


    “是!”耀光領命,一招手帶著身後的無涯衛邁進院子。檢查、記錄、繪圖一氣嗬成,十分默契。


    智印聞言,麵色一變,忍不住問道:“阿彌陀佛,玉大人,老衲鬥膽一問,您這是打算查驗這清禪院中眾僧的屍首嗎?那大師......”


    她突地冷笑一聲,往前邁了一步,淡然道:“是啊,原來你們還有人記得寂空大師......從始至終,不進院子,不問大師,我還以為,你們無人關心他。還是說,你們看到這滿院的屍首,就已經默認他死了?”


    伯懿心頭一凜,他怎麽沒想到這一點。


    沒想到她急怒大悲之下,還會如此敏銳。


    此刻再望向門口眾人,已經沒有了方才的平淡。


    智印雖被玉淺肆所言驚了一跳,但還是不依不饒:“大人,還未回答方才老衲的問題。”


    這禪院雖被劃給了寂空居住,可其中不僅有隨寂空而來的小僧,還有隱龍寺的僧人,斷不能讓他們在死後慘遭褻瀆。


    玉淺肆卻不理會他,指了指明鏡:“明鏡,你今日幾時出門,做了什麽,有何人為證?”


    明鏡是寂空帶來的四個沙彌之一,往日裏都是做些近身的活計,今日怎會去跑腿?


    明鏡聽到自己的名字,便渾身一抖,繼而有氣無力道:“回.....回玉館主的話。小僧今早......約莫是......”


    他頭腦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


    身後一個小沙彌悄聲提醒:“辰時一刻,明鏡師兄。”


    是門口負責接引香客的隱龍寺小沙彌。


    明鏡這才“哦”了一聲,繼續道:“是......是剛過辰時不久。禪尊說他自今日起要為一位故人誦經三日,不能出禪房。便囑我去買些便宜的茶葉來......”


    在逐漸成體統的回憶中,明鏡似是尋到了一些支撐,話也越來越利索了,將去了哪裏,見了何人一一說明。


    這倒是寂空的習慣。


    他攢好茶,向來隻供來客。若是自己喝,從來都是去市場上買最便宜的散茶。


    聞言,耀光利落地指了一個嘴巴嚴實的人,那無涯衛便出門依明鏡所言去尋相幹人等。


    玉淺肆這才緩緩對智印道:“主持大師,這滿院的屍首,無不揭示著惡人所為。若是不查驗屍身,您該如何向外間萬千信眾交待?”


    “玉大人不必拿此話搪塞老衲。既然入了我隱龍寺,就該尊我佛門規矩,不得擅動他們的屍首,讓他們死後尋不到往生之門。何況,玉大人帶著手持利器的武人直闖我佛門清淨之地,已是不敬。老衲念在您與禪尊相識多年,一心為他尋凶手的份兒上,暫且不追究此事。”


    大盛尚佛,因而佛門之地,本就是紅塵之外。自大盛立國伊始,便有了這不成文的規定。兵卒不入佛門。


    哪怕是罪惡滔天的死囚,若有本事進了寺院,願意皈依我佛,官府的人也不得進入追拿*。


    耀光此次能順利帶人進入,也是拖了伯懿的福。他提前調開寺門口的沙彌去尋主持,才讓他們能在眾人回過神來之前如願進來。


    玉淺肆輕嗤一聲:“佛門之人,還在乎這些身外之物?還是說,主持大師根本不想找到凶手?”


    “阿彌陀佛,玉大人。此舉並非老衲有意刁難,隻是天下悠悠眾口,睽睽眾目,玉大人一人可辯得?可遮得?這是佛門的規矩,希望玉大人諒解。”


    伯懿見她還不依不饒,連忙在中間說和。


    恰此時,先前的無涯衛回報:“稟大人!寺門外金吾衛報,已查過了所有地方,並未尋到疑似凶手的蹤跡。”


    “屬下也已一一查問過,明鏡所言皆有對應。他辰時一刻出門,隨即路過青草集,緩行一盞茶的時間,右拐進入茶明巷,買了散茶,遇到了幾位相熟的茶商,閑聊交談了片刻,於一炷香前回到寺門口。”


    隱龍寺因香火鼎盛,周遭聚集著不少慕名前來的香客,更有小商販圍在這裏做些小生意。


    寂空喜茶,明鏡是他自南邊帶來的小沙彌,自然人人都與之相熟。隱龍寺周圍大多都是熟麵孔,更不會有人看錯。


    想要利用這個時間犯案不難,可那些證人之間相互皆有佐證,這才是讓證詞無懈可擊之處。


    如此看來,明鏡的確沒有作案時間。


    可既如此,這寺中的人才更加可疑。


    不過前後腳的工夫,凶手怎可能人間蒸發?而寂空在清早折下一枝花命人送給自己,還托了非自己禪院之中的人。


    他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之舉?若是有意為之,難道是察覺到了什麽危險,才來提醒自己?


    可方才明明那麽多機會,他為何不言明凶手是誰?


    就像是.......他已經超凡脫俗到不關心這件事一般。還是說,他早就知曉凶手是誰,卻刻意隱瞞,不願告訴自己。


    耀光那邊已經處理好了一切,並將禪房之中疑似凶器的那把刀妥帖地包了起來,立在玉淺肆身後道:“大人,一切妥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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