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謝新眼中的三伯明華


    謝明華1949年的春天回到新屯村的家裏,那時家裏已然發生了天大的變化,自己的爸爸謝天輝去世已有四年多了,兩個哥哥大當家的明伯、二當家的明仲陪他去給他爹上了墳。


    在自己爹的墳前,他嗚嗚地哭著訴說道,“爸爸,兒子不孝呀!兒子這一走,讓您老人家著急上火,為兒子擔心憂心。您現在就這麽走了,兒子還怎麽孝順您啊!臨了兒,您老人家也沒享上兒子的一天福啊!爸爸哎……”


    過了兩天,他又讓二哥明仲陪著到縣城東南的喬家莊去看了一趟姐姐明娟,見到了已經出息得成了大小夥子的弟弟明華,明娟喜極而泣,蹲在一旁抽煙的明仲嘿嘿笑著說,“你看你明娟,平時總惦記你這個老兄弟,現如今人回來了,你改高興才是,怎麽反倒哭上了!”


    自那時起,明華的婚事就成了姐姐明娟的一樁心事,然而那時家裏的境況早已不是當初的五十畝地有牛有驢家畜拱圈家禽滿院子跑的時候了!如今他們家是三間磚與土坯混壘成的房子外加三畝薄田是他們三個光棍兒兄弟的全部財產,那捉襟見肘的景況讓一個黃花大閨女望而卻步,誰又肯將好端端一個閨女嫁到這樣的人家。明華的婚事就這樣被拖了下來。


    直等到1954年,他從朝鮮戰場回來之後的第二年,這一天,門口來了一男一女兩個要飯的,這男的大約三十歲上下年紀,矮瘦的身材,長著一對三角眼,這對眼睛仿佛被從眉心處吊起,兩個眼角往下耷拉著,他還特意給自己留了兩撇稀不楞登的胡須,猛一看那卻是一張老鼠臉,仔細一看那竟是一張受氣包似的老鼠臉!


    那女子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偏瘦但卻是高身量寬骨架,模樣一般卻臉方口正,總是笑嘻嘻的露出粉色的牙床。男人自己介紹他是哥哥叫胡路長,女的是妹妹叫胡玉雙,他們是從河南那邊一路要飯過來的,京城地界總能吃飽飯吧!但這一路要飯也不是個法子,自己的這個妹妹如果能在這裏嫁了人,無論好歹有口飯吃,自己也就心無牽掛了;胡路長又認真地說,“我們不要彩禮,什麽都不要,隻要你們能收留她。要說我這妹妹的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和三哥的年齡差不多,我就直說了吧,三哥,俺想把俺妹妹嫁給你!”


    說到這裏,胡路長打從眼角擠出幾點眼淚來,看到哥哥用手抹著眼睛,啞巴妹妹胡玉雙將嘴閉緊了,但隻一會兒,他便又露出笑意。哥仨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二哥二當家的謝明伯對胡路長說,“這婚姻大事,怎麽能這麽草率,你容我們商量一下!明兒你在過來!”


    胡家兄妹倆走了,到不老屯西邊的破磚窯裏暫住了下來,而謝家明伯、明仲、明華卻是幾乎一夜沒睡,兩個哥哥勸明華說,啞巴怎麽了,龍嬸不也是啞巴嗎?現在人家送上門來,看那妹妹不捏不傻,總是樂嗬嗬的,應該是個好脾氣。等你倆結了婚,我們老哥倆住東屋,你們夫妻倆住西屋。再怎麽著這婚禮還是要辦一辦的,到時候請你明娟姐姐全家到場,龍爺龍嬸天祥大叔全家,讓天祥大叔掌勺炒一桌子菜,就全當婚禮了!


    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這婚姻大約是這樣的,不論貧富貴賤,兩個人有了緣分,嘁哩喀喳就做成了夫妻;兩個人若是沒有緣分,就算你讓他們牽上手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到後來也會離散了了事!隻不過,令這哥仨沒想到的了,結婚酒席竟辦了十桌,大部分積蓄被花光了。


    過後,哥哥胡路長悄沒聲兒地走掉了,從此再無音信!1955年到1968年十多年時間裏,媳婦胡玉雙給謝明華先後生了五個孩子,但在1959年到1961年的三年自然災害中出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卻沒能熬過去而在出生後沒多久便夭折了,而1955年出生的大閨女秀英,1965年、1968年出生的兩個兒子國柱、國建則健康得歡蹦亂跳地成長了起來,這一家人在圍著炕桌吃飯時,稀稀嚕嚕的吞咽聲中見出了無限的生機與活力!


    (三十一)


    1949年解放之後,先後實行了土地改革、農民入社,從初級社到高級社再到人民公社;與此同時階級鬥爭的這個弦兒繃得緊緊的,對所有人員進行了成分劃分,新屯村沒有地主,謝明華雖然加入過國民黨兵,而謝家哥仨窮的叮當響那是路人皆知的事實,於是他家被當然的劃入了貧下中農的行列。


    而在1952年,已然22歲的謝明華被推薦成為了誌願軍,胸前戴著大紅花,和新屯村的另外兩個年輕人一起,坐著村裏的馬車到鄉裏聚齊,之後便如歌中唱的,“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上了抗美援朝的前線!


    謝明華在國民黨35軍中混跡了四年,他知道打仗是怎麽一回事,雖然他始終在連裏作夥夫。1945年他擔著那擔菜進了炊事班,之後便輾轉保定、張家口,他所在的那個師負責京西北一帶的防務。在新兵訓練的最後一天,班長大聲地問大家,“弟兄們,大家誰在家裏做過飯,誰會做飯?有沒有,站出來!”謝明華高聲地答應了一聲“有!”便站在了隊前,之後他便成了炊事班的一名夥夫。


    他的老班長叫趙登科,那時已經有四十多歲了!說起他的堂哥卻是無人不知的國民革命軍29軍的著名抗日將領,從小習武身手不凡的趙登禹將軍!這大大出乎謝明華的意料,他想既然有緣和抗日名將的堂弟在一起,那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於是他放棄了“既然從了軍,就該扛槍殺敵”的念頭,一心一意地跟著老班長趙登科做起了“吹事兵”!


    說來也怪,這人的命是不是真是注定了的?這次光榮地成為了誌願軍戰士,戴著大紅花敲著鑼打著鼓地上了朝鮮戰場,這回總該可以扛槍和美國鬼子幹一場了吧?可誰想,又是炊事班需要人手,而向來不會說謊話更不會瞎編的謝明華在排長問到誰會做飯時,他堅定地舉起了手!過後他又後悔得什嘛兒似的,“你他媽怎麽就那麽實在呢?!你就不會裝沒聽見?你就不能不吱聲?!那樣不就能扛槍上戰場了嗎?你他媽活該!你就是上不了台麵的那塊廢料!”他狠狠地罵著自己!


    那時的謝明華忽然就想起了老班長趙登科,他便釋然了,夥夫就夥夫的,或許咱就是幹夥夫的命。登科大哥不是說過嘛,他也想成為他堂哥趙登禹那樣人才,為國家效命疆場身後留名,然而這人和人怎麽能相比呢?!想到這裏,謝明華釋然了,踏踏實實幹起了他的夥夫,他蒸出來的饅頭又大又喧,他做的紅燒肉那香氣能飄出一裏地去!這就夠了!


    已過不惑之年的謝明華,此時想起了他的老班長,心中感歎不知道老班長現在怎麽樣了,已經分別了二十五年了,要是當初你和我回到我們新屯村,咱們兄弟在一起廝守著,我給你養老送終,那該有多好!算起來,1900年出生登科大哥若是活著,該有75歲了!看著躺在大炕上的國柱、國建、謝新三個禿小子,他頭腦中迅速轉出了這些陳年往事,他眼睛有些濕潤,但答應了孩子們講故事,於是不喜言辭的謝明華給三個孩子講起了故事……


    “我在國民黨35軍當兵的時候,我那老班長是山東菏澤人,他叫趙登科。提起他的堂哥那可是大大的有名,他叫趙登禹,現在咱們京東縣城東關,過了運河後的第一條街就叫趙登禹大街,那就是為了紀念這位抗日名將的;縣城中間那條南北大街叫佟麟閣大街,這是另一位鼎鼎大名的抗日英雄。趙登禹是29軍132師的師長,佟麟閣是29軍的副軍長。我那趙登科大哥當然也是山東人,一米八的大個頭兒,我在他麵前是十足的矮子,在他麵前,我得仰頭看他,就像這樣”,謝明華邊說邊仰起了頭,三個孩子嘿嘿地笑了,謝明華也笑了,旁邊的啞巴大媽胡玉雙也嘿嘿的樂了起來,邊還啊啊啊不知在說些什麽。“我登科大哥跟我說,他這個頭兒要是和登禹將軍比,那可是又矮了半個頭,他該有一米九高哩!我的個天,那麽高的個子,那手、腳該有多大?!”


    (三十二)


    謝明華沒有停下來,他繼續給孩子講道——


    “據說趙登禹將軍的鞋有一尺二寸(四十厘米)長哩!趙登禹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從小家境貧寒,家中僅有三畝薄田,他在排行老三,上麵有兩個哥哥,大哥趙登鑾,二哥趙登堯,另有一姐一妹。三畝薄田養活不了全家人,父親趙錫君、大哥趙登鑾便隻有給人扛活幫工養家糊口。趙登禹的哥哥姐妹都沒有上過一天學,隻有他讀了兩年私塾,後來父親去世,趙登禹無奈隻有輟學。


    “13歲那年,他和二哥趙登堯一起拜菏澤有名的武師朱鳳軍為師學習中國武術。趙登禹聰明好學吃苦頑強,三年間,槍刀棍劍,太極拳、少林拳、八卦掌都練得純熟而虎虎生風,最可貴的是他能將這些功夫融會貫通,成為了當地武術界公認的少年人才,比如他能將刀法與太極拳法相融合貫通,“以刀為掌,以靜製動,以柔克剛,四兩撥千斤”而研創出了自己的“太極刀法”,這就為他日後在29軍中組織大刀隊砍死壞蛋日本鬼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他尤其擅長徒手奪刀、赤手奪槍,有是這身武藝,在部隊中還怕沒人賞識你?所以這人哪,總怨天怨地怨沒人賞識你提拔你,那你得先問問自己有哪個本事沒有?有那個本事就一定會有人賞識你提拔你,沒有那個本事就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幹活,抱怨是沒有用的!”


    說到這裏,謝明華停了下來,他拿起煙荷包給自己裝了一袋煙,點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猛地咳嗽了幾聲!這時他發現三個孩子的三對黑亮的眼睛在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看,於是他感歎了一聲,“哎!如果小時候學點真功夫,那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兒!孩子們,你們還小,要好好學習才是!打下了好基礎,才有本事報效國家;現在不好好學習基礎打不牢,等到長大了,那就隻有空喊‘報效國家’,你真有那個本事嗎?沒有金剛鑽兒,你也攬不了那個瓷器活兒!”平時木訥不善言辭,甚至於見了生人還臉紅的四十五歲的謝明華,此時講述他心目中英雄的故事,他兩眼放光仿佛進入了忘我的境界!


    “1914年,剛滿16歲的趙登禹就踏上了投軍從戎的征程。當年袁世凱稱帝、張勳複辟之後,軍閥混戰,而趙登禹得知馮玉祥的不對軍紀嚴明不擾百姓,於是和二哥趙登堯,同村的好朋友趙學禮、趙全勝一起離家,一路跋山涉水,沒錢吃飯就沿途討飯,沒錢住店就在破磚窯或是殘舊的小廟中休息,這樣一路奔行了二十多天,終於趕到了陝西潼關,找到了馮玉祥的部隊。我那老班長趙登科那時隻有十四歲,他也想同這四個哥哥出去闖練,但為趙登禹好言勸住了,他答應說等在部隊中站穩了腳跟,再聯係登科前往,到那時年齡長些了,身子骨也結實了,那豈不是好?!就這樣直到1918年,趙登科才趕往湖南常德找到正駐軍在那裏的三哥趙登禹。


    “在從軍兩年之後的1916年,趙登禹便在部隊中脫穎而出。那馮玉祥帶兵注重武功訓練也注重文化學習,在這樣的環境中,武功根底紮實又讀過兩年私塾的趙登禹如魚得水。那時部隊正在天津、廊坊、通州一帶駐防,在一次檢閱士兵訓練時,身高一米九的趙登禹引起了馮玉祥的注意,他點手招呼那“大個兒”出列,問會不會摔跤,敢不敢和自己比試一下,結果趙登禹連勝三跤,幹淨利落擲地有聲!這還了得,這樣摔長官會是什麽後果?不關你的禁閉才怪!然而馮玉祥起身拍拍屁股,喝退了左右,他嘿嘿笑著走過來抬手拍拍趙登禹的胳膊說道,‘好樣的,當兵就當這樣的兵!山東人吧?!好,從現在起,你就做我的貼身護兵!’趙登禹站直了身子,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然後高聲回答一個字,‘是’!‘當兵就當這樣的兵!’從此在軍中傳揚開了。


    “1918年,馮玉祥駐軍湖南常德,就在這一年我的老班長接到了三哥趙登禹的口信,從菏澤老家趕往常德。那時,常德城外的德山上有老虎出沒,還曾經傷過人。這一天,趙登禹帶著通信班執行送信任務,在山路上遇到了這隻斑斕猛虎。隻見戰士們胯下的戰馬渾身瑟瑟發抖,刨著前蹄停步不前,它們想轉身往後跑,但沒有主人的命令又不敢轉身,有一匹馬居然嚇得連拉帶尿,就跟人被嚇得尿了褲子一般!士兵們都在等著趙登禹的命令。


    “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趙登禹竟然摘瞪翻身下了馬,他站直了一米九高的大個子,輕輕拍了幾下,示意它安靜下來不要怕,他向著老虎走了幾步,然後他對著老虎大吼了一聲(就這一吼,膽小點的都得給嚇趴下),那隻老虎大概也被這陣勢嚇了一跳,那家夥心裏想,‘這是什麽東西,半截鐵塔嗎?他是人還是怪,怎麽可能見到我不逃,卻反倒衝著我來了?我是逃還是守在這裏?是站在這裏等著還是衝上去撕了他?’既然是獸中之王,那老虎也該是講究臉麵的,怎麽可以不顧‘王者風範’而調頭逃跑呢?‘不行,得衝上去咬死他,撕碎了他!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個士兵朝著老虎開了一槍,這一槍沒有打著老虎而反倒激怒了它,本來還在猶豫的老虎咆哮了一聲隨即向趙登禹衝了過來!,就在老虎撲過來的一刹那,趙登禹已經快速衝到躲閃到了老虎的左前方。還記得咱們剛才講過的趙登禹擅長什麽嗎?對,他擅長空手奪刀赤手奪槍,在他看來,這老虎便如同一個舉刀來襲的彪形大漢,他用極快的身手躲過猛撲過來的老虎,在老虎的前爪尚未落地的瞬間,趙登禹便閃身躍上了虎背,左手將那東西牢牢按在了地上,右手揮拳照著老虎的頭部便打。那老虎痛嘯一聲,震得樹葉嘩嘩直響,它欲挺身直立伸頭甩尾將身上趙登禹甩脫,卻哪裏料想得到,趙登禹雙腿如鋼釺一般將老虎牢牢地釘在了那裏,左手如鋼爪一邊死死按住了老虎的腦袋,右手握成鋼拳向老虎腦門上砸去,打得老虎七竅出血,兩條後腿在地上抽搐蹬撓,顯見得已經無力反抗,身體漸漸軟了下去!


    “馮玉祥很快便聽說了這件事,他在震撼之餘寫了一副字,‘民國武鬆打虎英雄’送給了趙登禹,他隨即安排常德城裏的照相館照了一張趙登禹騎在老虎背上揮拳打虎的照片!“


    夜已經深了,堂屋裏傳來了蛐蛐兒的響亮的叫聲。三個孩子齊齊地趴在被窩裏,用迷離的目光盯著謝明華,這時的謝明華已經不是平時的那個木訥的謝明華,這個已經進入到了忘我境界中的謝明華,與那個空手奪刀赤手奪槍揮拳打虎的趙登禹似乎成了一個人。這時,年齡最小的謝新終於撐不住了,沉重的眼皮合攏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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