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再去想爺爺的暮心懷誌到底有沒有實現,反倒是對自傳裏提到的奇遇來了興趣,反複跟卓夕討論過這件事。


    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二十四歲的楚承曄(我爺爺)暗暗準備離開軍隊。因為連續發生的大事,讓他逐漸熄滅了參軍報國的熱血,再不複抗戰時的心智堅定。民國三十四年年底(1945年12月),昆明發生軍警鎮壓學生愛國運動的一二一慘案,聞一多親自為死難烈士書寫挽詞:“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出殯時,他拄著手杖走在遊行隊伍前列,並撰寫了《一二一運動始末記》,揭露慘案真相,號召“未死的戰士們,踏著四烈士的血跡”繼續戰鬥。


    政府在這件事上還未有個明確的交待,哪知今年(1946年)2月底又傳來重慶的較場口事件,此次事件是由中統特務組織秘密拚湊的另外一個所謂“主席團”,吳人初、劉野樵、周德侯等人領頭破壞了在重慶較場口舉行的政協成功大會的慶祝典儀,李公樸、施複亮上前阻攔遭到毒打,由此爆發殺人事件。凶手早有準備,導致在場人群傷亡嚴重,大量死於本次事件的屍體由重慶朝天門運出到黑石子地方掩埋,計屍體八百八十八具用棺六百四十六口, 席包屍體七十二具。


    4月,共產黨員王若飛,秦邦憲因這邊國會和政府推翻了政治協商會議,無法繼續完成和平建立聯合政府的重任,在返回延安匯報工作的途中飛機遇難,剛被釋放出來跟隨同機而回的葉挺也一起逝世。


    6月,黨國發動了對中原解放區的大舉進攻,內戰正式爆發。


    7月,李公樸在昆明被國民黨特務暗殺。聞一多當即通電全國,控訴反動派的罪行。15日,在雲南大學舉行的李公樸追悼大會上,聞一多慷慨激昂地發表了《最後一次演講》,痛斥特務機關對待民眾的暴行,隨後聞一多在返家途中,突遭國民黨特務伏擊,身中十餘彈,不幸遇難。


    聞一多是楚承曄心中十分敬佩之人,卻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死在黨爭之下,局勢越加混亂。各路黨派都陳情要和平不要內鬥,可中統軍統對民情視而不見,繼續製造恐慌。這種局麵,內戰早已蓄勢待發,楚承曄無力改變大局,也不願再上戰場,早就在暗中計劃逃跑一事。


    早年家中興旺,有田有地,兄弟七人,另有四個姐姐一個妹妹,楚承曄行五,大兄,四兄,六弟,七弟都在抗戰時死在戰場,二兄,三兄下落不明。七個兄弟隻剩下才入伍不到兩年的自己,活著從抗戰戰場下來,與家中通過書信才知,整個四川一省之大,因全麵抗戰八年竟十室九空。父母和四個姐姐早在這期間因戰爭逃難而亡或是傷病而亡,隻餘小妹和大兄二兄出征前生下三個侄兒女還在,另還有大姐出嫁兩年生下的外甥女一人,大姐夫和二姐的未婚夫婿也是上了戰場沒能回來,還有兩個嫂嫂,均未活下來。其餘兄弟姐妹均因戰亂未曾婚配或剛結過親還未曾生下小孩就已經魂歸地府。他早將在軍隊存下的五十塊銀元,托人帶給已將侄兒女全部帶在身邊的小妹,請她細心照顧侄兒女和外甥女。若有願意接受她一個拖帶四個侄兒侄女的未婚女子的合適人家,就趕緊嫁人。楚承曄亦不做婚娶的打算,隻想找個稍安穩的地方度日,本就是讀書人出生的他厭惡戰爭,之前打的是國戰,男兒生來報國有門算是死得其所,但現在卻要打內戰,多方人士謀求的和平建國竟成泡影,且他在學堂學到的四書五經偏偏在軍隊裏最無用處。


    籌謀已久的他在等待時機,與他一起密謀的還有個,參兵時很有緣分的分在一個中隊的二姨家的三表兄薛大成。


    這天剛下操,楚承曄正準備返回營地拿飯缸吃飯,剛走到半路就聽到一聲淒厲的哨聲,這是集合哨。


    楚承曄跑到操場集合時,得到軍令,軍隊要立刻整裝出發湖北。楚承曄知道機會來了,平時連大營都不能出的他,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時機。在解散回營整裝的路上,他和三表兄薛大成對視一眼,又快速錯開。然後回去用最快的速度收好裝備回去列隊。


    很快,一輛輛軍用卡車將他們拖走,車子在黃塵翻天的公路上走了一天的路。有很多士兵都犯了暈車症,為了不耽誤行軍,晚上一直行路到半夜才停在荒山野外,營長命一半人宿在車鬥上,一半人宿在公路旁邊草叢裏,天氣熱不用搭帳篷。這樣的行軍若在以前也就沒什麽,但抗戰打完後軍隊紀律更為鬆散,大部分人都身在曹營心在漢,不願意再上戰場。於是,好些人都不想睡在草叢裏喂蚊蟲,搶著在車鬥中鋪下被褥,沒搶到的人便有罵罵咧咧的聲音傳出來,抱著被褥慢慢吞吞的到處找合適的位子,隊列拉開的很分散根本不整齊。


    中隊長帶著在公路邊按番號排出自己的地盤後,就招呼本隊人員在圈定範圍內自行找位置睡覺。楚承曄和薛大成故意拖延時間,讓別人搶占了靠公路近的好位置,兩人在最邊緣的地方鋪下背包睡下。等後半夜大家都睡熟,楚承曄和薛大成都兩人未經商量的又先後爬起來,跟自己的班長打報告去拉野屎,然後不約而同的都往右邊茂密的樹林裏跑。


    兩人在林子裏碰了麵也不說話,開始一前一後的往樹林深處跑。沒有了背包的負重,常年訓練有素的身體跑得真快。行軍在外,重要的東西都綁在身上,兩個人兩把長槍和一些子彈和能吃個三天的炒麵幹糧,連睡覺和上廁所都不能丟開,此時也背在身上一起逃亡。兩人一直朝著南方走了三天,不敢進有人住的地方,都在深山裏走。隻時不時的爬上樹去看看太陽以辨識方向。地勢越走越陡峭,山也越來越大,逐漸開始進入更茂密的森林。


    到第四天,二人溜進一個村子偷了普通人的衣服,藏了兩支槍和所有子彈,做好標記,然後繼續往雲南跑。從這之後,他們就從逃兵變成難民,身上本就沒什麽錢。既不敢頻繁的經過有人的地方,也不敢進入森林太多,在叢林邊緣一直進進出出的繞著大路走,方向也經常錯,走到第12天時,他們徹底失去了方向感。


    這天,兩個單幫青年有氣無力的走在深山裏,想著終於走到雲川交界處了,翻過這座山就可以去村子裏找口吃的了。


    雲南這邊對於逃兵來說是上上之地,自從去年年底(1945年12月)龍雲被卸去軍職關在不知道那裏,盧漢交出兵權成為雲南省主席後,雲南又恢複了和中央權力相對分離的態勢。龍雲和盧漢是同鄉、同族、同學的關係,曾一起在陸軍講武堂學習,福禍相依。因此,龍雲的現狀使盧漢不再和蔣委員長一條心。而對於黨國來說,他隨時都有可能被蔣委員長犧牲為棄子。因此,楚承曄和薛大成早就暗中謀劃之時,就早已圈定距離四川最近又相對安全的雲南,隻有一路逃亡到雲南才有生路。


    楚承曄和薛大成爬了一個多小時才到山腰,這邊是銅鑼壩森林的邊緣,野生動物出沒得更頻繁,但多數都是小型的豪豬鬆鼠這些,大型的動物一般不輕易出深山。山腰再往上就全是斷崖,光滑筆直得連條結實的葛藤都看不見。隻有繞著這斷崖橫向走,看能不能繞到山的另一邊。兩人在斷崖下小心的走,忽然就見前麵再也找不到山路,隻有茂密的樹藤和葉子覆蓋的陡峭山崖,下麵是更加陡峭的斷崖山,刀削斧劈一般連泥土都留不住,全是大岩石。反而是樹藤之後的空間一片漆黑,像是另有洞天一般,而這條斷斷續續走了一個多小時的上山小路就是通向那些樹藤背後。


    “怎麽辦?”楚承曄和薛大成停下來在路邊坐著商量下一步,並抓緊時間休息。“我以為這條是翻山的山路,沒想到不是。”楚承曄無奈的說。


    “要不還是往回走?下山去重新找路?”薛大成覺得可以重新走。


    楚承曄沉思了一下,“算了,太費時間,這山背後應該就要到雲南了,再下山重新找路的話,不知道又要繞幾座山,今天就到不了山那麵了,我們身上背的水和炒麵今晚就吃完了。四川省界的這麵山村管得更嚴些,今天到不了雲南我們就不敢進村去買炒麵了,我覺得前麵是個走得通的山洞,也許就是到山的那一麵的。”


    “有這種可能,但是我怕裏麵有豹子或者其他大型野獸。”薛大成擔憂的說。


    “那我們先走進去看看再說?”楚承曄建議道,“沒有看看就下山太虧了,也許是出路呢?”


    薛大成同意,兩人找了大捆柴用茅草拴在背上,手上再拿著用火鐮點著的火篙,一起走進樹藤背後,果然,這背後有很幽深的山洞,洞口很寬,往上怕有兩層樓高,腳下的小路延伸到盡頭的黑暗裏,山洞外正中午的大太陽被樹藤阻擋,陽光透過樹藤隻照得到十幾米的距離,昏暗的洞口倒是還有前人活動過的痕跡,一些燒過一頭的柴到處散落,應該是有人用作照明用了丟在這裏的。


    楚承曄看了這些柴火,十分有信心,“要不走來試試?野生動物不會到這麽大的洞裏來安家。”


    薛大成點點頭,他也希望這是通往山背麵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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