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花所說的餛飩鋪在四顧門山腳下。


    說來神奇,小青峰離揚州城中心少說也有十幾裏路,他本以為四顧門散了之後,這鋪子會支撐不下去,沒想到沒想到這幾年,四顧門雖然沒了,卻因為肖紫衿和喬婉娩隱居在此,大手大腳地花錢,動不動就宴請賓客,反而發展出了一個‘小青峰鎮’。


    加上四顧門舊址在此,江湖中有不少年輕人慕名而來,在這裏喝酒比劍,遊山玩水,以期偶遇前輩。


    “小喬酒樓”、“紫巾布莊”、“仙侶茶館”等等行當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生意都還不錯。


    “陳記餛飩,果然還開著。”


    經過上次百川院賞劍大會,他本來覺得故人舊事都沒什麽值得掛念的,可這次時隔多年重回揚州,第一個見的老朋友紀暄便讓他心頭一暖。


    昨日他送紀暄回去,說紀夫人的下落已經有了,讓他暫時安心。


    紀暄聞言鬆了口氣,便多聊兩句,談起他們倆以前喜歡四處搜集食譜,李相夷介紹的餛飩鋪子還開著,問他這次回來有沒有去過。


    他便動了心,要帶葉姑娘來嚐嚐。


    十年過去,原先竹竿撐起的小攤已經變成了有門頭的店麵,生意也比從前更興隆了。


    李蓮花抬頭看了一眼被柴火焰熏黑的門頭,提起衣擺走了進去。


    在李蓮花還是李相夷時,經常光顧這家店,除了餛飩味道確實很好以外,這簡陋的小攤還給他一種很溫馨的感覺。


    四顧門初建時這片地上什麽也沒有,最近的村落在五裏地之外,自己的公廚也沒建起來,大家都要自己到處去找吃的。


    他去坊間集市轉了一圈,遇到潑皮無賴為難兩個老人,自然是順手收拾了一頓——然後肚子不合時宜地“咕”了一聲,老兩口立即招呼他坐下來吃碗餛飩,還堅持不收錢。


    等餛飩的檔口,他隨意問了問附近的情況,才知道這一帶做小生意的都不容易,東西市有官府收高額市稅,坊間橋頭就有江湖幫派收保護費,除了收錢還連吃帶拿。


    這些江湖幫派沒兩天就會內訌,或者因為搶地盤而火拚,不管是頭領換了還是被新幫派取代,都又要重複收取一輪。


    但這還不算什麽,主要是一言不合就打起來,攤子來不及收,損失就大了……


    於是李相夷一邊吃,一邊下定決心要整頓這種情況。


    重要的不是眼睛能看見的一兩次不平,而是規矩——這不是他一個人能做到的事,卻是四顧門能做到的。


    不過眼下他要先把這個門派建起來。


    吃完餛飩之後,他放下錢,提劍上馬,走出巷口又忽然想起什麽地折回來,問他們要不要把攤子移去小青峰腳下。


    四顧門當時有三四百號人,一日三餐都是大問題。


    陳記餛飩是第一家,後來連帶旁邊的包子鋪、蒸餅攤都搬到山腳下,形成了一個小市集。


    後來四顧門有了自己的公廚,門主院裏更是有了小廚房,但他仍然常去光顧。


    因為他總是很忙,騎著馬匆匆來去,鮮少停下來聽人絮叨生活瑣事,可這老兩口走失的兒子跟他一般大,每次見他眉頭緊鎖,就會額外端出些時令的東西送他嚐嚐,比如夏天的綠豆湯、秋天的板栗糕、冬天的幹柿餅,每回還都給他單放很多糖。


    他想多付些錢,但總被堅定的拒絕,所以有種被人惦記著的感覺,後來每每心累時,就會一個人來吃。


    老兩口可能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他就一邊吃東西一邊聽著,不時嗯嗯兩句。


    所以他知道了老兩口祖上在離州,也是開晨食鋪子的,大兒子被征調去修宮室,從此便沒了音信。後來遇到兵災,隻好帶著小兒子和兒媳、孫子一路南下,在路上又遇到逃荒的大軍,被衝散了,隻剩下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


    初來揚州時,被本地人排擠,想辦個身份證明便被層層勒索,租個鋪麵又被騙了……在亂世裏找個安穩生計實在不容易,還好官府和江湖都給四顧門麵子,有這麽一小片淨土可以安安穩穩經營。


    他那時覺得很有成就感,還誇口說四顧門正在成為正道領袖——等他當上武林盟主,要讓揚州、江南一帶乃至整個大熙的市場和居民得到安寧。


    而今時過境遷,可至少這方寸之地的太平是保下來了。


    李蓮花進門後熟絡地點了份大碗的鮮肉餛飩,轉頭衝葉姑娘一笑,“這是他們家十幾年前的招牌了,不過我看現在出了新的口味,你想要哪種?”


    葉灼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牆上掛的小木牌,有三種餛飩,大碗十五文,小碗十文,除了李蓮花推薦的招牌,還增加了山菌肉餡、薺菜肉餡、蓮藕肉餡和三鮮餡。


    “我嚐嚐蓮藕肉餡的,這個別處很少見。”


    “好,再來份大碗蓮藕肉的。”李蓮花將三十文放在櫃台上,就近尋了張桌子坐下。


    往四周打量一圈,果然是江湖人居多,不少是衝著四顧門複興來的年輕人,慷慨激昂地發表著要為武林公義盡綿薄之力的陳詞,聊兩句便兄弟相稱。


    熱絡的場麵讓他想起自己年少時也是見著誰都想結交,笑著搖了搖頭,轉臉去看老板下餛飩。


    他還記得鮮肉餛飩最開始隻要三文一碗,湯底清湯寡水,隻加一點鹽。


    現在灶上一口大瓦罐,裏頭咕嘟嘟滾著事先熬好的骨頭湯。


    如今老兩口都已經兩鬢花白,都站不了太久,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灶台前,默契地一個包餛飩一個下。


    四大團調好的餡料擺在案板上,是客人現點現包。老丈手指翻飛,不一會就摞了一小堆,正是他們點的。


    案頭放著一排小碗,每個裏麵都有配好的香菜碎、蔥花、紫菜片和榨菜丁。老婆婆拿著大漏勺,等餛飩飄起來撈進碗裏,加適量的鹽用湯底一衝,再視客人的喜好放一點陳醋或醬油。


    外頭忙碌的似乎是他們雇的兩個姑娘,大的負責送菜和收拾桌子,手腳麻利得很,小的負責收錢,有點算不過來的樣子。


    “喲,老婆子,你都沒問人家就放這麽多醋啊。”那老丈間隙裏抬頭,看見老婆往鮮肉餛飩裏舀了一大勺醋,連忙製止。


    老婆婆愣了一下,往外瞥了李蓮花一眼,“哎喲,老糊塗了,我以為……下意識就給他放了醋。”


    餛飩不是餃子,習慣放醋的人並不多,一般都是客人主動要求加才會放——像這種已經不好端給客人了,容易砸了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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