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廟裏轉了一圈,方多病突然問:“你說,為何大熙律例不懲戒這些出賣子女的父母?”


    “大約是因為真的養不起吧。”


    “其實這還不是最差的。”李蓮花忽然道,“更有甚者,還有‘腹賣’和‘借貸賣子’,將未出生的孩子折價賣出,甚至借別人的孩子來賣、來典當,租借別人的妻子來生孩子,父母若是死了,哥哥便可以出賣弟妹……都是允許的。”


    漠北之地野獸出沒,男子外出獵物十分凶險,是以女多男少,嫁女兒需要用財貨去賄賂男方,出不起嫁妝的便隻能將女兒賣為奴婢。


    至於典妻質子,也都是公認的習俗。


    “我知道,漠北之戰。”


    方多病點點頭,他對李相夷的事跡如數家珍,一聽就知道李蓮花在說什麽。


    “那什麽神教大量掠劫和購買孩童,資質好的用致幻的藥物培養成死士,資質差的試毒練蠱,集結武力對抗厭火國的朝廷。”


    “四顧門在沒有朝廷許可的背景下,越境鏟平了漠北邪教,最後與厭火朝廷簽訂了條約,需以律法嚴禁人口買賣,若被發現,大熙便可借此出兵將厭火納入版圖。”


    “我研究我師父生平,最被歌頌的是這件事,最被詬病的也是這件事。”


    “許多人指責此戰讓四顧門損失慘重,無力維持武林公義……可漠北的百姓不也是人嗎?既是為了公義,怎可坐視不理?”


    李蓮花搖了搖頭:“可後來他們過得並不好……漠北貧瘠,大熙無意管理,反而借此條約偶爾發難,為的是掠來當地男丁做太監……人口買賣仍然盛行,外族在大熙朝廷眼裏默認便是賤籍,邊境地區甚至可以用奴隸來交稅。”


    對皇帝來說,外族不是他的子民。


    他們拋頭顱灑熱血所定下的規矩,轉臉就被皇帝背刺一刀。


    他氣得發抖,恨不得提劍麵見皇帝。


    但皇帝比他更火大,直言要不是忌憚他的個人武力,簡直想把他斬首示眾——邪教猖狂又如何?那是跟大熙接壤的敵國!若是四顧門置之不理,厭火被邪教搞得民不聊生,自然無力兵犯大熙,也無需在邊境屯兵,白白多出一大筆開銷。


    這筆開銷還不是攤在大熙子民的頭上?


    那真是他覺得心最累的時刻。


    他沒法站在皇帝的角度考慮,卻也沒法反駁。


    那時候他已經知道大義是不能當飯吃的,而罪惡往往與貧窮有關。


    皇帝要想辦法籌措軍費,便要拿運河開刀,一來二去,這貧民遭受的無妄之災竟要算在他頭上。


    最後他選擇跟朝廷硬抗到底——所以皇帝才會密令給師兄要他取而代之吧。


    他常常想……一個人走到最後,身邊連一個盟友都沒有剩下,自己總歸也是有些問題吧?


    他認識紫衿的時候,紫衿是個仗義疏財、憐憫民生疾苦的貴公子。


    他認識皇帝的時候,皇帝是個發誓要做一代明君、還大熙海清河晏的少年。


    他以為他們是朋友。


    “那又怎麽樣?有時候做對的事情,不一定能得到想象中的好結果,但對的事就是對的事。”方多病說得篤定,“我師父又不是神仙,怎麽能將天下事畢其功於一役?總要有人開個頭。”


    “後來者沒有好好珍惜,又怎麽能怪到辟出路來的人頭上去?”


    李蓮花心中鈍痛,複又釋然一笑:“若是李相夷知道十年後有個人如此懂他……想必是會很開心的。”


    “李蓮花……”方多病頓了頓,目光忽然放得很遠,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堅定成熟:“我突然很想替我師父扶正四顧門……你會不會覺得我在癡心妄想?”


    “怎麽會。”李蓮花欣慰地笑笑,“方大公子一向誌向遠大,我是知道的。不過,我仍然覺得你還是做駙馬比較好。”


    “死蓮花!我在跟你推心置腹,你居然又提讓我尚主的事!”方小寶跳起來,“你不潑人冷水要死啊!”


    李蓮花笑著搖頭,拍拍方小寶的肩道:“我沒有潑你冷水,隻是真心覺得公主不錯。”


    四顧門的水太深,他隻是不舍得方小寶卷進去而已。


    雖然方小寶背後有天機山莊,可就他那幾個心眼,哪裏玩得過那些世家老狐狸?


    若是他還有心力,能在背後一直看著他還好,可他很快也要不在了。


    方多病仍然氣鼓鼓,李蓮花隻好轉移話題:“那請方大公子拿個主意,這眼下該怎麽辦?若是不給點銀子,這兩個孩子也活不了,若是給了銀子卻不帶走他們,過兩天多半還是會被賣掉……”


    方多病頓時苦惱道:“上次我把引玉送到小姨那去,她已經很不爽了。”


    “我要是再一下子買這麽多小孩回去,小姨得氣死……說不定一怒之下又斷了我的財路。”


    天機山莊不是沒有憐憫之心,但何堂主厭惡這種買賣人口的行為,她信奉‘若無買家便無賣家’,這種行為看似行善,其實助長人販子的囂張氣焰。


    而且府中丫鬟小廝多是家生子,從小教養,行事都十分規矩。


    可那些外頭買來的,先不說來路是否正當,身上的毛病便怎麽都糾正不過來,徒然帶壞其他人……


    “小師父。”方多病斟酌許久,向那小沙彌行了一禮,“今夜可否將這兩個孩子留下,明日我便送些銀兩來,再招募些人手。”


    “將來你們若再有困難,可以來找天機山莊的何堂主募捐。”


    “阿彌陀佛,施主慈悲心腸,我便先將這兩個孩子帶去普渡寺過夜吧。”


    李蓮花忍不住好奇道:“你哪兒來的錢?”


    “哼哼,本少爺打算從給肖紫衿的賀禮拿。”方多病鼻子哼哼,“幾箱子金銀珠寶,少了兩顆有誰知道?”


    “就算知道,難道他能到天機山莊來找我對質不成……”


    李蓮花張大了嘴巴。


    “啊、這……方尚書要是知道了……”


    還不打斷你的腿。


    “我越想越氣,他打著我師父的名號,糟蹋四顧門的基業,憑什麽我要給他送那麽重的賀禮!那麽多人搶著巴結他,不差我一個……”


    他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揶揄道:“李蓮花,你該不會也是這樣想,才執意要送五文錢的喜糖吧?”


    “這倒不是……我隻是個普普通通的江湖遊醫,送不起太貴重的東西……”


    “李施主先前不是說,想來打聽什麽事嗎?”


    “對了,我想問問,這兒是不是有很多扁州人?”


    那小沙彌一愣:“我師兄覺慧便是,這悲田坊原先由他負責,收容過許多扁州流民,後來安頓好了又回來做義工……您身邊這位喬施主就是。”


    “那這位覺慧師父現在何處?”


    “師兄一年前已經還俗了,他說始終心有掛礙,入不了佛門……那些人偶爾還來,但大部分都沒見過了,您要找他何事?我可以幫您留意著熟人麵孔,他們或許能聯係上。”


    “那就勞煩小師父了。”李蓮花微微一禮。


    “李蓮花,你又在查什麽啊?這普渡寺的和尚也跟案子有關嗎?”


    李蓮花已經基本解開了謎團,也覺得是時候跟方小寶交底了,便將自己的猜測一說,隻單單隱去了涉及葉姑娘的部分。


    “你是說,竇大人在十四年前黃河水患時,故意掘毀堤壩在前,誣賴庾縣令貪汙在後,致使扁州民不聊生,於是這群人集結起來,殺他泄憤?”


    “恐怕不隻是泄憤。若他們搜集到了足夠的證據,或許打算公之於眾——竇大人之死隻是個開始。”


    “那百川院與監察司試圖將罪名按在黃均身上——”


    “是啊……此案牽涉甚廣,四顧門、萬聖道已經接連被削弱,若蓋棺定論後再爆出駭人聽聞的真相,朝廷的臉麵也沒處擱。”李蓮花雙眼眯成一條線,手指微微撚著,“此等冤情極易激發民憤,別鬧出大事才好。”


    李蓮花本想通過覺慧找到紀夫人,他直覺她應當還活著,隻是被藏起來了——她是庾縣令的女兒,手握至關重要的證據,既怕被人盯上,也怕牽累紀公子。


    紀暄這次可真攤上大事了。


    若過了今日還找不到頭緒,他就得跟葉姑娘聊一聊,此事鬧不好便會要了紀暄夫婦的命。


    ------------


    唐朝嶺南地區存在鬻子為業,包括文中所說的典妻、質子、腹賣、借賣、以人口交稅。


    所以對相夷來說,大荒之年易子而食都讓他難以接受,這卻是一整個地區的常態——所以有些事真的不是能夠權衡利弊的,而是必須要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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