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個又背著我有什麽小秘密啊!”


    “沒有沒有。”老狐狸擺手,“方大刑探快吃吧,吃完好去百川院報到。”


    “我去百川院幹嘛?你不是不讓我跟他們說驗屍報告的事嗎?”


    “這說與不說在你自己,終歸還是在你自己。”李蓮花慢悠悠地喝著粥,“而且這可能是你刑探生涯裏能遇見的最大的案子了,若能全程參與,厘清其中的糾葛,對你也有好處。”


    “那自然是跟你一起,靠自己查出來更好,何必要去百川院。”


    李蓮花把碗放下:“可我已經打定主意不管這事了。”


    此言一出,葉灼微微一愣。


    她記憶中的李相夷好奇心強,勝負欲也重,沒搞清的謎團對他來說就是被風吹進眼裏的沙子。


    “為什麽?”


    “這事兒跟我有什麽關係啊?”李蓮花開始收拾碗筷,“我第一麵時就跟你說了,我這個人不入江湖,對查案也沒有什麽興趣,都是你一直找各種理由讓我幫你查案。”


    “這現在你也入了百川院了,還老纏著我幹嘛?”


    “哎哎哎哎哎你怎麽又冷回去了啊?”方小寶急得直轉圈,幹脆雙臂一展攔在他身前,不讓他拿碗進樓。


    “你說過要做我的搭檔的——”


    “打住啊,我可從來沒有說過這話。”李蓮花嘴上說著拒絕的話,眉眼卻過分舒展,語調帶著一絲笑意,沒好氣道:“讓開。”


    忽然背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李蓮花一回頭,發現竟是紀暄。


    他神情焦急,張口便想喊“李相夷”,卻在看到李蓮花的眼神後咽了回去,硬生生轉成了:“李——神醫。”


    “這不是江山笑的紀老板嗎?”方多病上下打量他,“你這麽著急,是來求醫的啊?”


    “是、是。”紀暄一向吃飽了便整日坐著,身體不好,爬這麽個小坡累得氣喘籲籲。


    “方小寶愣著幹嘛呢?”李蓮花立即支開他,“快去裏麵搬個凳子請客人坐。”


    紀暄用眼神問他:你徒弟還不知道你是誰呢?


    李蓮花小幅度地點點頭,給他使了個‘幫我保守秘密’的眼色。


    “客棧的人說你沒回去,所以我……”


    “你遇見什麽事了?”


    “我夫人不見了。”紀暄苦著臉,“官差一心撲在竇大人的案子上,根本不管。我思來想去隻能找你——”


    李蓮花立即道:“怎麽不見的?不見多久了?你最後一次見她在何處?”


    “五天以前,就是葉姑娘劍舞那天晚上。她回了家以後便說身子困乏,早早睡了,第二天給我留了書,說自己帶了兩個丫頭去城外的小寺廟還願——結果到今日都沒回來。”


    “信呢?”


    紀暄連忙從懷裏把信掏出來。


    李蓮花神色凝重地接了,心下暗自懊惱。


    他一直覺得自己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碧茶之毒當真是讓他腦子不夠用了!怎麽會忘記去提醒紀暄!!


    他不用看也知道這信是敷衍潦草……匆匆掃了一眼,上麵說她半夜做噩夢,夢見自己有了個孩子卻沒保住,心急得很,許是菩薩提醒她年前在城外的小寺廟中許的願還未去還,便急匆匆走了,或許會在廟中住上幾日吃齋念佛,讓紀暄不要掛念。


    李蓮花一陣頭痛,不得不用手撐住太陽穴。


    “你繼續說。”


    “竇大人畢竟在離開我酒樓後出的事,我這幾日一直忙著應付官差,本以為她去的是普渡寺,避一避也好。”


    “結果昨日丫鬟回來了,說夫人差她們倆去燒香還願,她們走的時候夫人還在房裏!”


    “我真是眼前一黑。”


    李蓮花眉頭緊蹙:“五日之前,不也是竇大人出事那天?”


    “是,但阿芙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無論如何也不會跟這件事有關的!”


    “可你來找我不就是因為擔心她與此事有關嗎?”李蓮花一句話便直截了當地戳穿了紀暄的掩飾。


    紀暄長歎了一口氣,心底沁出一絲涼意。


    李相夷果然是李相夷。


    “我、我就是有種直覺,實在是太巧了……”紀暄痛苦地抱住頭,“回想起來阿芙她這幾日都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問就說是我娘又逼她給我納妾,我也沒多想……她怎麽會跟這種事有關呢,我實在不敢想。”


    李蓮花一抬眼,問出了自己的猜測:“紀夫人是哪裏人?”


    “什麽?”


    “紀夫人老家是哪裏的?”


    “我、我不知道,她從來不提以前的事……但是聽口音,像是扁州那邊的。”


    李蓮花心下一沉。


    “扁州……果然。”


    扁州本是個不大起眼的地方,既沒有獨特的物產,也沒有出過什麽人傑。


    它聲名大噪是因為——十四年前黃河水患的時候,大壩從他們那裏開始塌,接著一潰千裏,餓殍遍地。


    官府開倉放糧的時候,才發現方圓百裏的州府郡縣,糧倉裏頭全是空空如也。


    前朝皇帝昏庸,貪腐之風盛行已久,那時新帝剛登基,縱然有意整頓,卻無法可想——他爹給他留了個巨大的爛攤子,戶部虧空,兵部懈怠,天災人禍接踵而來,新帝暴怒後殺了一批官員,又很快又發現無人可用……


    緊接著,一批新科進士迅速被趕鴨子上架,卻無法接過繁雜棘手的政務。那些稚嫩的學子空有一腔報國熱情,卻既無經世濟國的才能與魄力,又無與官僚體係積弊周旋的手腕與膽識——很快便將賑災善後辦成了烽煙四起。


    於是貪官酷吏再度上位,靠著為君子所不齒的分化離間手段,暫時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


    當年李相夷十五歲,初入江湖,光是從雲隱山到揚州城的路上,便連挑了幾處山賊。


    一路上所見流民遍地、綠林四起,搶劫、暗殺、恃強淩弱層出不窮。


    那時他無法得知亂世背後的成因,也無法理解皇帝的無奈,卻親眼見到了朝廷是如何取舍的——


    那時候,稍微有一點武力與膽識的男人,無論是否曾經謀反、是否燒殺搶掠、是否案底重重,甚至被他前腳扭送官府的山賊,也能一轉眼就被招安入軍,搖身一變成了官兵,合理合法地鎮壓手無寸鐵的“暴民”。


    在這個過程中,被犧牲掉的老弱病殘、女人和孩子數不勝數。


    表麵的朝局安穩之下,遍地屍骨。


    以賑災為名的奸淫擄掠甚至多過盜賊。


    也是因此,後來他組建四顧門時,第一原則就是永不做朝廷的附庸。


    他以為就算其他人不懂,師兄總是會明白的。


    佛彼白石、肖紫衿和喬婉娩他們都是大戶人家出身,甚至與朝廷本就關係匪淺,他們想要借助朝廷的力量成事,他都覺得無可厚非——但他們倆是從小流落街頭,親眼見過這一切的啊!


    為了對付一個金鴛盟,驅狼吞虎、妄起戰端,難道不知道會讓街頭多出多少無家可歸的小乞丐嗎?


    所以那時候,他真的是氣不過,才會對師兄說出那句誅心之詞。


    後來師兄執意退出四顧門,他也沒有挽留。


    武林盟主這個位置他既然坐了,就要不負心中所願,還蒼生太平盛世。


    扁州……當年大壩決堤的真相,究竟如何?


    當年竇承德作證庾縣令貪汙修築大壩的銀錢,庾家被滿門抄斬,男丁流放三千裏,女眷罰為官妓。


    “楚玉樓的芙蓉姑娘是罪臣之女,琴棋書畫絕妙,德容言功也無一不精,跟普通青樓女子可是天壤之別呀。”


    葉姑娘說她在袖月樓人緣奇差,所有人都嫉妒她,可那日紀夫人見她第一句話便是——


    “葉姐姐,春風可好?”


    李蓮花捏了捏眉心,叮囑紀暄道:“此事你不要報官,也不要告知任何人,那兩個侍女嘴巴可嚴?”


    紀暄趕緊點頭,“你放心,她們都是府裏的家生子,我信得過。”


    “你也別緊張。”李蓮花安撫性地拍了拍紀暄的肩,“對外就說你夫人外出上香還願未歸。”


    “她還活著吧?”紀暄小心翼翼地問,眼裏都是懇求。


    李蓮花十分為難。


    事發那天下午……葉姑娘與紀夫人攜手逛街買衣服,紀夫人還贈了他一件狐裘。


    此時回頭看,兩人恐怕密謀了什麽。


    將人扔在廚房裏絕望餓死所彰顯的睚眥必報,一看便知是葉姑娘的手筆。


    她替朋友不平,所以用極端手段幫她報仇。


    葉姑娘自負聰明,喜歡在危險邊緣遊走,即便庾小姐不是她的朋友,她也可能單純因為物傷其類便做出殺人泄憤之舉。


    但她不信正義。


    折磨惡人隻是她平衡不忿的一種手段。


    可紀夫人——或者說,庾小姐——她與葉姑娘並非同類。


    雖然隻見了一麵,但她身上有一種溫和清正,與葉姑娘的戾氣深重截然不同。


    她年少遭逢大變,在風塵中輾轉,好不容易嫁給紀暄過回了正常日子,兩人感情甚篤——李蓮花推己及人,覺得她不會為過去的仇毀掉當下,尤其是……此事可能會連累紀暄一家滿門抄斬。


    除非,她是為了平反。


    她一個弱女子,背了上千人的冤屈和期待,想要跟朝廷蓋棺定論的事抗爭,恐怕早就做好以身殉道的準備。


    他不知該如何與紀暄說。


    紀暄當真是愛重這個夫人——他心底猜到自己的夫人或許攪進天大的凶殺案,卻從未考慮過如何趕緊把自己摘幹淨,隻是擔心她的安危。


    可紀夫人或許已經在大義和他之中做了抉擇,卻無法好好與他道別。


    他突然有種前所未有的衝動,希望自己還是李相夷,這樣他就有能力去把紀暄和紀夫人都保下來,去強迫皇帝正視這滔天冤屈。


    百川院無權去查朝廷的事,卻有權去公布自己知道的真相。


    可是如今……


    李蓮花能做到什麽?


    一瞬間他很想直接去問葉姑娘,你們做了什麽,你們還打算做什麽?


    可又立刻按捺了下去。


    他知道葉姑娘不會說實話——因為她並不信任自己。


    葉姑娘做事非常有主見,並不會因為喜歡李相夷而將主動權拱手相讓。


    他插手這件事,很容易惹得她過激防衛,甚至為保護自己去舍棄別人。


    他得猜到她的目的和底牌,才有控場的能力。


    李蓮花深吸了一口氣:“紀暄,你在我樓裏呆著哪都不要去,幫我看著葉姑娘。”


    “清焰姑娘?”紀暄無比詫異:“我如何看得住她?”


    “我會讓她一直睡到午時……你隻需要看著,別讓方小寶回來把她鬧醒。”李蓮花的神色前所未有地凝重:“我有一些事要去弄清楚。”


    紀暄跟李相夷認識多年,早就習慣聽他安排,不多問也不多想。


    何況現在是他有求於人。


    “那你,你也要保重啊。”


    “你放心,我不是要去涉險。”李蓮花擺擺手,“你看我連劍都沒有拿。”


    少師仍在藥櫃頂上,被方多病像供牌位一樣供著。


    ---


    葉姑娘自己開過兩座青樓,十年前的叫春風檻,十年後的叫露華濃。


    其實現階段花的想法是準確的,他和葉並沒有建立起推心置腹的信任,葉不會在關鍵問題對他臣服。


    如果花選擇去問葉,並表示他願意以葉的意見為主達成解決方案,兩個人能坐下來交換信息強強聯手,其實就能一步跨進he。


    但他骨子裏爭強好勝,有想要控場的本性,而且他確實覺得自己是更適合處理問題的,而葉是有偏見的。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俯視其實是感情裏的大忌,他們後來還要在這個問題上磨合許久。


    但好在花也不願意去欺騙葉,讓她教出底牌來配合他——他隻是想‘各憑本事’來證明自己更有處理問題的能力。


    ------


    正好交代一下四顧門那幾章遺留的問題——李相夷為什麽看不慣朝廷,甚至不惜建一百八十八牢留著魔頭來製衡皇帝。


    這件事其實沒有對錯可言的,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現在的花花已經沒有這樣的能量一人對抗天下了,他也太累了,所以有些事他選擇看破不說破。而且花花也認識到這個世界的灰色是絕大部分,有時候真相的代價極其高昂——如果不是紀暄是他的朋友,紀夫人讓他覺得欽佩,他本來不打算管這件事的。


    而肖紫衿就是因為太了解李相夷是什麽樣的,所以他不可能相信李蓮花會放手讓他來糟蹋四顧門,他出現在四顧門複興大會上一定是來看笑話、公開讓他難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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