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焰姑娘這舞給酒宴平添了一份熱鬧和旖旎,整個茶社裏鬧哄哄的,李相夷曾經的風流韻事又被一件件翻出來說。


    在座的青年才俊都是比他小上三五歲到十歲不等,要說前輩也算不上,但又確是聽著他的傳奇一路從懵懂無知成長上來,都跟方多病一樣,對這些話題有無與倫比的興趣。


    方多病忽然就成了焦點,畢竟他頂著‘李相夷唯一徒弟’的名頭,簡直羨煞旁人。


    他本就喝得有些多,又難得遇到偶像被眾人爭相追捧的場合,當即借著酒勁侃侃而談起來。


    沒成想這位傅公子竟然跟他一樣,專門鑽研過李相夷生平,兩人聊了沒多久就開始稱兄道弟——


    沒了礙事的方小寶,李蓮花終於可以安靜窩在角落裏發呆了。


    他端起一杯酒,慢慢啜飲。


    葉姑娘的愛意如此洶湧直白,像潮水般令人沛莫能禦。


    他自知無法回應,卻也無從招架。


    該如何跟葉姑娘好好談一談呢。


    雖然他很高興,最後的日子裏能遇見方小寶、葉姑娘這些真心喜愛李相夷的人,讓他放下了許多負擔,但他總不能拉著他們一塊去地獄吧。


    方小寶知道他死了會很難過,但始終有家人有婚約有偌大的江湖等著他去闖,難過一段時間之後,總會有新的朋友。


    可葉姑娘怎麽辦呢。


    他如今時日無多,也不可能回到當初,她卻正在大好年華裏,實在應該向前看。


    人群中央。


    隻聽傅衡陽帶著瀟灑笑意朗聲道:“我曾花費一年時間精研李相夷平生,此人武功不凡,智慧絕倫,又心懷天下,當得起一個‘傲’字。”


    方多病昂首:“那是當然。”


    “隻是他自視極高,行事任性之極,竟因看不慣雲彼丘讀書成癡,命他立誓讓門下弟子不準讀書,以至於雲彼丘門下之人鮮有識字。”


    方多病震驚:“我師父還幹過這種事?”


    “何止,他還曾因缺一條綁人的繩索,與大他六歲的‘無鋒劍’展雲飛比武打賭,不僅取了對方頭巾來捆人,還要求別人從此不梳頭發。”


    方多病驚呼:“那他也太無聊了!”


    “是啊,他這個人平生最不喜假話,卻又喜歡別人對他吹牛拍馬,行事諸多矛盾,分明是年少輕狂,心性未定所致。”傅衡陽搖頭惋惜,“可仔細想想,他當時年紀不過十八,若是能活到如今,成就決計遠超當年……天妒英才,可惜,可歎。”


    方多病跳腳:“我師父沒死呢!他說不定隻是找個地方隱姓埋名躲起來了!”


    傅衡陽搖頭:“絕不可能。李相夷那般自負才華,要他隱姓埋名,除非出了什麽重大變故——可以他的傲氣,若淪為廢人,定然寧可自絕經脈而死。”


    方多病仔細一想也覺得是這樣,隻有啞口無言。


    李蓮花剛一回神,就對上了紀公子擔憂的目光。


    他隨意勾了勾唇,默默從腰間摸出一顆糖塞進嘴裏。


    “我沒事。”


    “有要客在,就恕紀某不遠送了。”


    酒過三巡,紀公子將喝得醉醺醺的方多病交給李蓮花,拍了拍故友的肩膀,低聲道了一句:“保重。”


    李蓮花回以微笑,“你也是。”


    一路上,方多病嘴裏不停嘟嘟囔囔,全是李相夷如何如何。


    他聽得可笑,待到了武林客棧前,便拍拍他的肩,“到了啊,方大公子。”


    方多病踉踉蹌蹌邁進客房,倒頭就睡。


    李蓮花搖搖頭,給他倒了杯熱水放在床頭。


    李蓮花退出房間,將門帶上,卻沒有回隔壁自己的房間,而是向外走去。


    葉姑娘屋裏的燈黑著,也沒有聲息。


    她也許是回了蓮花樓。


    客棧大堂裏依然熱烈非凡,醉酒的熱血少年們勾肩搭背,相談甚歡。


    這四顧門複興大會本就是一樁武林盛事,連少林掌門、武當道長、丐幫幫主都受邀前來祝賀,希望加入四顧門,借此有一番作為的青年才俊更是數不勝數。


    隻是由於複興大會的時間恰好緊跟著肖喬大婚,先前大家因著對肖喬二人評價不一而略有隔閡。


    有人是備了重禮真心道賀的,有人則是被家中長輩帶來不甘不願的,還有人隻想參加四顧門複興,壓根不想去赴婚宴,又擔心上來就不給新門主麵子,將來在四顧門裏怎麽混……


    所以客棧裏的氣氛也有些古怪。


    但今夜大家都喝多了,話一說開也便沒有什麽,大家終歸都是奔著‘匡正武林’的夢想而來,一個個豪情滿懷,壯誌淩雲。


    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句:“秉承前輩遺誌,匡正武林!”


    便有十數人紛紛高聲響應:“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送客回來的肖紫衿一進門就看到這等場麵,心中頓時有些動容,似是看到四顧門初起的當年。


    那年他二十三歲,婉娩十八,相夷十七,佛彼白石都是前輩,可所有人都自發圍著相夷而轉,聽他指揮,被安排著做這做那。


    從來沒人知道他全盤計劃為何,隻知道幾時出發、到哪裏等他……


    相夷從來不解釋。


    但偏偏大家都很服氣。


    最危險的事他都是一個人去做,待到回頭看時,他的方案也總是以最小的代價取勝,想要質問他也無從問起。


    沒人懷疑他有一天會回不來。


    名義上單孤刀和他是二門主和三門主,但他們根本沒有什麽能做主的——無關輕重的事務,或者,跟相夷意見一致的事……


    他不會管你有什麽理由,又為此做了多少準備,隻要事情不順他的意,他就立刻叫停。


    沒人能忤逆他的決策。


    因為他會昂著頭挑起眉不屑地問你:那你有更好的方案嗎?


    那時四顧門的每個人都是他意誌的延伸,都是不需要有想法的工具人。


    不可以有私心。


    也不必有主見。


    所以婉娩才說,她其實不喜歡這裏。


    她追著相夷很累。


    所有人追著他都很累,他根本打心眼裏覺得自己跟其他人是不平等的。


    若是相夷活著……


    若是他還活著……


    可他終究還是不回來的好。


    他們都太累了。


    不論是他生前還是死後,單單是‘李相夷’這個名字就像一大塊石頭,壓得每個人喘息不能。


    其實他根本不相信那位李神醫帶來的相夷身故的消息,他也打心眼裏希望相夷還活著。或許他被浪頭帶到海那邊不知名的另一片天地,在那裏他仍舊風光無限,萬眾敬仰——


    隻要……離他們遠遠的。


    不遠處,一席青衫的背影蕭索穿過垂柳,慢慢遠離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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