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他們繼續啟程往小青峰去,路上的流言果真比昨日又離譜了一些。


    近些年,江湖上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一堆什麽寒梅仙子、風塵劍客、絕情刀等等等等,其中大多都是從小聽李相夷的傳說長大。


    這忽然之間,偶像變成了沉溺女色、是非不分的人,一時什麽反應都有。


    而且聽聞那傳說中的葉二小姐、清焰姑娘就在這個彩衣鎮上,不少人就打定主意要找當事人對質個明白。


    李蓮花隻是出門買個早餐的功夫,便見著一群人提著劍,氣勢洶洶地挨家挨戶搜查,一副掘地三尺也要把葉二小姐找出來的架勢。


    甚至昨日的事鬧得沸沸揚揚,跟葉二小姐一桌的還有蓮花樓樓主李神醫、天機山莊少莊主方多病,都被列作了‘可疑人等’的範疇。


    李蓮花早餐也沒買,轉頭就溜回了樓裏,即刻駕馬啟程。


    這麽顯眼一座蓮花樓,再被人找上門來。


    餓了一夜,發現又沒有早飯吃的方大公子,氣鼓鼓地啃著幹糧喝涼水,看向李蓮花的眼神充滿了怨氣。


    “為什麽不讓我出去說個清楚!”


    “合著他們敗壞的不是你的名聲!我師父——”


    “方小寶!”李蓮花被他煩的無奈,一指點在他的啞穴上,“好好吃你的飯。”


    一會等葉姑娘睡醒了,他得告誡大家這幾日都別出門,龜縮在樓內直到婚宴開始。


    不過,距離婚期還有十幾日,想藏這麽久也著實不太容易。


    “阿飛,這我思來想去,隻有你適合出門買菜。”李蓮花衝阿飛招招手,“如果不想接下來的幾天都啃幹糧的話,就隻好麻煩你了。”


    “我不去。”笛飛聲拒絕地很是幹脆,“我又不在乎吃幹糧。”


    “我去。”葉姑娘倒是毫無自知之明,今日穿了身明豔的杏色長裙,還化了妝,琳琅環佩,招搖得很。


    李蓮花驚訝地看她提著裙擺從樓上下來,“葉姑娘,這還沒到晌午呢,你不再睡會了?”


    “睡不著。我昨夜翻來覆去,總覺得漏了什麽。”葉姑娘揉了揉太陽穴,“剛才想起來,昨天肖紫衿還說了一件什麽事。那什麽苗疆蠱王……是幹什麽吃的?”


    “這跟你自己有關的事,怎麽這般不上心。”李蓮花給她倒了杯熱茶,“我也想問你呢,你那同心蠱從何而來?”


    “我親娘留下的錦盒與書信,可裏麵沒有跟我身世有關的東西。”葉灼接過茶,順勢坐下,“所以我才說不知道這蠱王年紀多大了,聽肖紫衿這個意思,是我舅舅,還是外公啊?”


    李蓮花循循善誘,“那關於你親娘,你知道多少?”


    “一點也不知道。”葉灼實話實說,“我根本就不關心。”


    李蓮花扶額。


    “看來又要麻煩笛盟主了。”他瞥了一眼啃著麵餅的方多病,“對了,別提醒方小寶這件事,不然他肯定要溜去百川院偷看卷宗,像他那麽不專業再被發現了……徒惹是非。”


    “知道你護著他,放心,不會連累你的小朋友的。”


    又過了一日,蓮花樓停在了揚州城外。


    這小青峰就在城外十幾裏,不需半日便能到達。從前的四顧門便設在小青峰的百草坡上,可以遙遙遠眺揚州城。


    此時距離婚期還有十日,既然到得早了,眾人便遂了方大少爺的心願,去大名鼎鼎的揚州城裏一逛。


    李蓮花十年沒回揚州了。


    這裏畢竟是他少年時風光肆意的地方,揚州城的繁華盛景跟當年李相夷的風流韻事重合在一塊,讓人有些悵然。


    車水馬龍,人來人往,道路兩側亭台樓閣鱗次櫛比,街頭巷尾充斥著嘈雜的叫賣聲。


    一進城便看見不少熟悉的老字號店鋪,他曾經最喜歡的糖豆鋪子,還有當年阿娩最喜歡的桂花糕,仍然排著一眼看不到頭的長隊。


    恍如隔世。


    “要說這揚州城,最有名的特產便是桂花酒釀,蟹黃湯包,幹果蜜餞,糖餅點心……還有淮揚菜,這我們可得好好嚐一嚐。”方多病一通報菜名,把自己都說餓了,“葉姑娘,這揚州也算你半個主場,不如你帶我們轉一轉,順便請我們吃個飯唄?”


    他本想自己做東,把全身上下摸了個遍才發現葉姑娘先前給的金葉子,如今已經不剩幾個銅板。除了隨身玉佩,他身上半點值錢物件也沒有。


    “唔,你要是想吃小吃的話,那聚香齋的鋪子就在前麵不遠。”葉姑娘揚了揚下巴,“他們家的柳葉蒸餃和桂花米酒都挺絕,可惜現在不是春天,這柳葉蒸餃怕是沒有。”


    “要說揚州城還是煙花三月的時候最熱鬧,袖月樓的千金宴還是挺不錯的,吃食都是精挑細選的老字號,好些是你上門都吃不到的。”


    方多病立即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其實我來之前,最想去見識的就是袖月樓,這不是怕你——”


    “我無所謂啊,想去的話可以陪你去。”


    ???


    “這……”李蓮花連忙出言阻止,“我們四個這架勢……逛青樓的,不大合適吧。”


    葉灼不解:“有什麽不合適?”


    “方小寶,你要真想湊熱鬧,還是去江山笑吧。”李蓮花拍拍方多病的肩,“這袖月樓可不是你小朋友該去的地方。”


    “啊?為什麽?”方多病掙紮:“我師父去袖月樓的時候,比我如今的年紀還小呢!”


    但最終,他們還是去了江山笑。


    小事情上,從來是李蓮花說一不二。


    這江山笑是揚州城內最賣座的酒樓,價格出了名的高昂,向來是達官貴胄的宴客消遣之地。


    以李蓮花的本意,並不想如此鋪張,何況江山笑的屋頂曾是他為阿娩紅綢舞劍的地方,那紅綢至今還被當做美談掛在簷角上隨風招搖。


    可阿娩如今卻要出嫁了。


    此情此景,不免有些尷尬。


    他隻是更不想去袖月樓罷了。


    揚州城的酒樓與別處很是不同,這點心是每家酒樓的看家本領,都要擺出來爭奇鬥豔——江山笑號稱一百零八絕,把方多病看的眼花繚亂。


    蒸籠裏是麵皮薄如紙的小籠湯包,翡翠蝦仁餡的水晶餃子,芝麻酥餅、蓮子杏仁豆腐、藕粉湯圓、赤豆元宵……


    “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算了統統都來一份!”


    “誒誒,不用不用。”李蓮花連忙擺手,“別聽他瞎說。給我們來份燙幹絲,鹽水鵝,蟹粉湯包,水晶蝦餃,三丁包子,四喜湯圓,桂花糖藕,還有一壺青梅小釀。”


    “客官您好懂行啊,不是第一次來吧?”


    李蓮花隻是笑笑。


    他一不留神,就把江山笑的招牌點了個遍。


    在他還是李相夷的時候,經常在江山笑的二樓雅閣喝酒,從來不用點單,小二自會把招牌和新研製的菜品端上來。


    他甚至也不用付錢,因為這江山笑是紀公子家的產業,自從他救過紀公子的性命之後,這酒樓就拒絕收他的錢。


    紀公子全名紀暄,雖武功泛泛,卻對江湖很是向往。


    每次他出遠門歸來,總是前腳進城,後腳就收到紀公子邀約。紀公子總是迫不及待地詳細詢問他這一路的經曆見聞,還一直說要雇人寫個話本。


    “將來我就在一樓大堂內設個說書的茶座,專門講《劍神李相夷傳奇》,肯定能成為揚州一景!”紀公子一邊大笑一邊拍他的肩膀,“到時候你再來,就隻能從二樓的翻窗,免得他們為了爭著看你,再踩死幾個!”


    “不過啊,這青梅小釀我們十年前就不賣了。”那小二麵帶歉意地說,“我們公子說,這酒封壇紀念他一位朋友。”


    “哦,可惜了。”李蓮花笑得溫淡,“那給我們換桂花酒釀吧。”


    “好嘞!您這邊請!”


    有段時間,紀公子迷上了自釀酒,拉他嚐遍了葡萄、柿子、蘋果各種神奇口味的酒,最後定下了一款用雪水釀製的青梅酒,輔以話梅,檸檬,杏幹,味甘清冽,口感酸甜,跟市麵上大行其道的桂花酒釀有很大差異,因此一時風靡,成了江山笑的招牌。


    李蓮花抿了一口酒釀,微微笑著搖頭。


    方小寶想上二樓雅閣,被李蓮花拉著坐在了一樓大堂。


    他怕被紀公子撞見,也怕葉姑娘被紀公子撞見。


    雖然她自己可能不記得了,但他可是知道紀公子曾經十分執著要進那清焰姑娘的暖閣,甚至不惜三年苦練棋藝——被他捷足先登之後,一邊氣得直翻白眼,一邊卑微地虛心討教——他究竟是如何猜中清焰姑娘的心思。


    後來,葉姑娘離開了揚州城,紀公子也就不再提此事了。


    再後來,聽說他為了娶楚玉樓的芙蓉姑娘淨身出戶。


    再再後來……似乎他家老爺子因病去世,臨終還是把這個唯一的兒子召回來繼承了家業。


    十年未見了,紀公子如今當過得不錯。


    “誒,這個好像不是我們點的。”


    “客官,這是送你們的。”小二笑著說,“我們公子近日新研究的軟兜鱔魚,每位問起青梅小釀的客人都會送。”


    李蓮花點頭致意:“費心了。”


    “李蓮花,真看不出來啊。”方多病在一旁打趣:“你不是什麽蓮花鎮蓮花村人嗎,不是身上從來不超過五十兩銀子嗎?怎麽對這揚州的小吃這麽熟悉,還能在這麽名貴的酒樓隨便點中人家的招牌。”


    李蓮花白他一眼,把自己的杯子往前一伸,“來,給我倒一下水,哎,這手都乏力了。”


    方小寶隻好站起來給他倒水,結果轉臉又忘了自己剛剛說什麽。


    “想當初,那李相夷絕世風采,紅綢舞劍博美人一笑,引得整個揚州城萬人空巷——如今喬姑娘卻要另嫁他人,當真令人心寒。”


    “就是,若換做是我,早在李相夷在東海身故的時候,我便投海隨他去了。”


    “可惜你卻不是武林第一美人!”


    這江山笑曾是是李相夷紅綢劍舞的地方,老板又是他的朋友,任是這兩日流言四起,這酒樓中卻還是他鳴不平的人占了絕大多數。


    “這肖紫衿也是,搶了兄弟的女人,還搞得這麽大張旗鼓,一點也不知避諱。”


    “要我說啊,總歸是喬姑娘變了心。”


    “就是,自古貞潔烈女,哪有一女配二夫的。”


    “誒,這話也不能這麽說,這喬姑娘本也沒有嫁與李相夷啊。何況李相夷那人,眼睛長在頭頂上。自負聰明,全不把人放在眼裏。哪個姑娘能忍得了他!”


    “這肖大俠就不一樣了,當初喬女俠在李相夷死後不願意離去,為了不違逆她的心意,肖大俠特意在四顧門舊居上擴建了慕娩山莊,陪著她一直住在這。”


    “可不管怎麽說,那可是四顧門舊居。肖紫衿要迎娶喬婉娩,在這辦婚禮像話嗎?”


    “我也覺得太不像話!他二人若不是心虛,又何須如此大張旗鼓!”


    “那又如何,這李相夷身故十年,什麽親人朋友也該往前看了。”


    李蓮花聽著,垂下眼去。


    說肖紫衿他無所謂,說李相夷他也無所謂,但這些人議論阿娩,他就有些惱火。


    李相夷認識肖紫衿的時候,他十六歲,阿娩十七,正是少年少女情竇初開的時候,整日形影不離。肖紫衿二十二歲,比他們沉穩得多,對阿娩也一直分外照顧,倒是比自己更清楚她在想什麽,她何時不悅。


    許多小事會幫她代勞,看她的眼神也很溫柔。


    當年,他偶然瞥見著那鐲子,便知肖紫衿已有意中人,隻是沒曾想會是阿娩。


    其實紫矜很早便鍾情阿娩了,隻是一直不便明說。


    他們能走到一起,也還算……不錯吧。


    若是阿娩真的一直等他,他也不知該如何自處。


    “誒,總算有幾個正常人。”方多病把他杯中的酒釀一口飲盡,又倒了一杯。


    “也未必啊。”葉灼勾了勾唇角,“這些人不過是借著為李相夷鳴不平,宣泄自己的憤恨罷了。”


    “啊?怎麽說?”


    “這姑娘嘛,大約是嫉妒喬婉娩能先得天下第一青睞,後有癡情歸宿,好事都讓她一個人占盡了。”


    “男人呢,則是恨這武林第一美人變心沒有變到自己身上,卻白白便宜了肖紫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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