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蓮花樓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零碎的夕陽灑在一片枯黃草地上。


    李蓮花坐下給自己斟了杯茶,“今日,多虧了葉姑娘,謝了。”


    “我還以為你們是朋友。”


    “是朋友。”李蓮花端起熱茶抿了一口,“隻是人生在世,每個人所求不同。”


    “就像葉姑娘跟我,所求不是也不同嗎。”


    笛飛聲倒是提醒他了,葉姑娘愛的人不是他,而是十七歲時風光自傲,不可一世的李相夷。


    她跟笛飛聲一樣執著於讓李相夷回來,隻是笛飛聲可以不在乎他的死活,隻求一戰,而葉姑娘要的更多一點罷了。


    “說的也是。”葉灼點點頭,在他對麵坐下,很認真地看他:“我突然發現還沒有問過,那你現在所求什麽呢?”


    “種種花,養養狗,找個安靜的地方睡覺,想去哪裏就去哪裏……這不是挺好的嗎。”


    “也行。”葉姑娘也不強求,“我要求不高,你活著就行。晚上想吃點什麽?”


    “咳咳。”李蓮花一摸口袋,頓時一臉後悔,“樓裏的錢都給了方多病那小子。”


    葉灼將一袋子金葉放在桌上,“房租。”


    “?”李蓮花啞然失笑,將布袋推了回去:“說好的,還你人情。”


    “你欠我的人情已經清了。”葉灼說得淡然,“在采蓮莊救我那次就清了。”


    不等李蓮花開口,她繼續道:“我算人情從不看背後亂七八糟的牽扯。我救你一命,你還一命,與其他感情無關,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李蓮花愣了一下,點了點頭,便從袋子裏數出恰好八枚金葉,將剩下的推還過去。


    “夠了。以後葉姑娘想在這裏住多久就住多久,想吃什麽,也可以提前跟我打招呼。”


    一兩黃金能換三萬五千文銅錢,而在普通的客棧吃三頓飯加上等客房不到兩百錢。葉姑娘這枚金葉大約是四分之一兩,換算下來是一筆巨款。


    這麽一大袋子,買下蓮花樓也綽綽有餘。


    而他大約還剩一年的壽命。


    那以後……蓮花樓和狐狸精,托付給葉姑娘似乎也不錯。


    葉灼看懂,心下微微歎了口氣。


    李蓮花也知瞞不過葉姑娘的眼睛,岔開話題道:“走走,我們快找個地方吃飯吧,吃完了還得去尋方小寶。”


    葉灼驚奇:“你好不容易才把他丟掉,現在又尋他幹嘛?”


    “這不是你下午把笛飛聲氣得一肚子火嗎。”李蓮花歎了口氣,頻頻搖頭,“等他一會再想起來采蓮莊的事,免不了要去找方小寶晦氣。你說說,他都這麽大人了,跟個小朋友計較,真是一點肚量都沒有。”


    一腳邁入門檻的笛飛聲:“我才沒有你想得那麽小氣。”


    說曹操曹操到。


    一席黑衣的笛飛聲背著他的闊刀,周身殺意盎然。


    李蓮花不自覺側身將葉姑娘擋在身後,衝他敷衍地假笑,“笛大盟主,我也不是故意背後說你壞話,你這來都來了,不如一起坐下吃點。”


    “我不是來跟你吃飯的。”笛飛聲眼神繞過他,盯著葉灼,“我們說好的,等我功力恢複,你代他與我比試一場。”


    李蓮花立即皺眉。


    “想來笛盟主也不敢跟我同桌吃飯。”葉灼倒是爽快應聲:“行是行。不過,你得先等我們吃完飯。”


    如今沒有什麽比讓李相夷按時吃飯更重要。


    有這麽個大煞星跟著,兩人隻好在鎮上隨便尋了家酒肆,胡亂吃了幾口便罷。


    笛飛聲很執著要葉姑娘做‘李相夷第二’,為此從蓮花樓裏拎走了被方多病供成牌位的少師劍,等葉姑娘擦完嘴,便將劍一拋:“拔劍!”


    葉姑娘深吸一口氣,接住了少師。


    差點被砸得又坐了回去。


    ……


    李蓮花清楚地聽見她罵了一句:媽的。


    “不好意思啊笛盟主。”葉灼坦誠道:“少師對我來說太重了。”


    笛飛聲也不是不知道少師劍的淵源,訝道:“少師不是你爹專門打給你的嗎?”


    “嗬。”葉姑娘冷笑一聲,“他連我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也配做我爹。”


    原來葉姑娘是因為拿不動少師劍遷怒她爹……怪不得十二年前她看見少師劍的表情那麽難以言喻,甚至有一瞬間想把它搶過來毀掉。


    “那你拔自己的劍。”


    江湖上從未聽說過葉二小姐用劍,不過據她自己所說,是有一把雲鐵打造的軟劍,也不知道藏在什麽地方。


    葉姑娘按下腰間的一處機關,頓時一道銀光乍現。


    這把劍叫弱水。


    無鞘,也沒有劍柄,劍身薄如蟬翼,平日就像腰帶一樣穿在身上。


    這劍不需握,比起劍更像飄帶,全靠內力牽引而動。怪不得葉姑娘手上也沒有劍繭。


    隻是看著……殺傷力不強。


    笛飛聲有些輕敵。


    可葉姑娘的內力與他差距太大。


    李蓮花抱臂站在距離兩人三十步開外的地方,神情逐漸凝重,目光逐漸鋒利。


    骨子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緩緩沸騰,是獨屬於李相夷的銳氣。


    李相夷畢竟是少年劍神,曾經的天下第一,年少時更以比武炫技為樂,還自創了大名鼎鼎的相夷太劍。如今雖然內力不濟,不再與人比鬥,但對高手對決還是有本能的期待。


    葉姑娘是個跟他一樣的劍術天才,有許多令人驚奇的巧思,這點他十二年前便知。


    葉灼以內力灌注劍身,將劍繃直,橫著浮在身前,等待笛盟主先出招。


    弱水是柄女劍,劍身輕窄細薄,像一尾在風中微微顫動的小魚。


    “讓我出招,你很狂妄。”


    葉灼心裏苦笑一下,她不是狂妄,而是內力不濟,無法強攻,隻能等著找破綻。


    不過看笛飛聲的意思,也沒想上來就為難她,長刀劈空而來,卻隻帶了三成內力,存了幾分試探之意。


    畢竟是女人。


    那你可就要吃大虧了。


    麵對呼嘯而來的長刀,葉灼當然不會正麵抵擋,腳尖點地,飄然一退,美人折腰。


    弱水像軟蛇一樣繞上長刀,如鏡般脆薄的劍身,偏折著明晃晃的月光,晃過笛飛聲的眼睛。


    被突如其來的光亮一刺,笛飛聲猛地閉眼,憑本能橫刀去擋——“叮”的一聲,劍尖撞在刀身上。


    弱水借力回彈,被尚在空中的葉灼用腳尖一踢,霎時改變方向,在空中猛然繃直,直刺笛飛聲左側脖頸。


    速度太快,以至於發出尖嘯般的破風聲。


    笛飛聲也不愧是笛飛聲,立即側身,避過了劍,卻沒避過劍氣。


    不對勁。


    這質感跟剛剛完全不同。


    劍還是那柄劍,但其中灌注的內力與此前大相徑庭。


    前者好像是峨眉派的內功,輕巧靈動。回彈那一瞬又像是靈山派的內功,粘連凝滯,現在……則好像是悲風白楊本身。


    他猛然想起,葉姑娘說過她的獨門心法可以模擬世間絕大多數內功至九成相似,沒想到卻是真的。


    更沒想到,她竟然能在打鬥之中切換數十種不同的內功,而不至走火入魔。


    要知道這武功若沒有對應的心訣,可不是能隨便亂練的。


    這葉姑娘好生蹊蹺。


    笛飛聲此前隻知道李相夷的劍術空前絕後,屢次聽李蓮花說葉姑娘不遜於他,隻當是敷衍。


    今日一見才知所言非虛。


    李蓮花心中驚豔,臉上卻一邊搖頭一邊歎了口氣。


    這下完了,肯定惹惱了笛飛聲。


    他早知道葉姑娘靠一門匪夷所思的內功,數次殺人後栽贓嫁禍,以百川院的專業手段也發現不了端倪。


    她的獨門劍法不可能不依賴這種優勢,而且這十年都在壓製碧茶,使用內力必須精打細算,劍招上自然也就更臻於精微。


    靠招式與不同內力屬性的配合,打人措手不及,這應該是葉姑娘的對敵思路。


    笛飛聲輕敵在先,過於相信常識在後,肯定要跟自己十幾年前一樣吃個大虧。


    問題是,這點‘出乎意料’不足以打敗他,反而會挑起他的勝欲。


    看來葉姑娘一點也沒把自己的話放心上。


    欸……今天多半是,又要吐上二兩血……


    他緊了緊手中的少師。


    少師嗡嗡而鳴,像在迫不及待地回應他。


    “你很好,配得上我全力一戰。”


    這葉姑娘的劍法勝在靈巧多變,那他就讓她知道什麽叫一力降十會。


    一道丈許長的刀痕,在地上劈出深坑,直至葉姑娘腳下。


    ??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


    我沒想跟你拚命啊!


    葉灼急退,召回弱水繞著自己飛速旋舞,一股奇異的柔勁將撲麵而來的霸道真氣轉卸往地上,自己借勢後退,飄身到十幾步之外。


    “笛盟主!”她想高呼認輸,卻被一道接一道的刀氣迫了回去。


    笛飛聲才不想聽她認輸。


    他的內功悲風白楊屬剛猛暴戾一路,配合大開大合的刀法,攻勢宛如狂風驟雨。


    葉姑娘的身法不是他所熟悉的婆娑步,但也非常精妙,飄忽不定,像是踩在節點上的舞步,頗有韻律感。


    明明雙方內力差距如此之大,隻要一刀落在實處,立時便可致葉姑娘死命,可偏偏怎麽也打不著。


    李相夷穩穩持著少師,目光隨戰局而動。


    說到在劍法上的修為,李相夷自覺和葉姑娘難分高下,不僅是因為路數不同不好比較,最重要的是葉姑娘揚名在十歲,當時李相夷才剛拜入雲隱山不到五年;而李相夷劍術大成在十八歲,彼時葉姑娘已經武功盡廢,一心要做絕世舞伎。


    沒想到時隔多年,風水輪流轉,如今換做李相夷身中劇毒,隻餘一成內力,往昔慣用的超絕劍技難以施展。葉姑娘卻潛心十年,重入武林,第一戰就對上了真正的天下第一笛飛聲。


    命運何其諷刺。


    笛飛聲見出招屢屢不中,便改變策略,加重內力輸出。每一刀擊出,都刮起強烈罡風,斬得腳下大地迸裂、碎石亂飛。


    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東海之戰,悲風白楊的霸道內勁配合刀氣,卷起驚濤駭浪。


    可葉灼卻沒法像當年的李相夷一樣,跟他硬碰硬。


    她回身化作了狂湧海潮中的一尾遊魚,順著浪的走勢潛藏其內,偶爾躍出水麵,也是輕靈詭異一閃而逝,擾得人心煩意亂。


    劍道淵博,劍技各有千秋,重要的不是劍法如何,而是因地製宜,因敵製宜。


    葉姑娘深得以柔克剛之道,雖然被笛飛聲狂風一般的攻勢壓得還不了手,卻能穩穩守住,屢險如平。


    在內力差距如此之大的情況下能戰成這樣,實在是令人訝異。


    李相夷微微眯起眼睛。


    隻是這葉姑娘的劍意中,總好像缺了點什麽。


    “有意思。”笛飛聲難得來了興致,“那便看看這一招如何!”


    悲風催八荒!


    李相夷驀地站起來,握緊了少師的劍柄,隨時準備擲出。


    可他見葉姑娘一抬手,弱水劍銀蛇一般躥出。


    她僅有的一點點內力都附著在這一劍之上,看著輕似無物,彈出的瞬間卻攜帶前所未有的劍氣威壓。


    笛飛聲眼睛一亮。


    他舉刀,直劈而下。


    可弱水在半空中忽然自行反折,劍氣依舊向前,劍身卻回旋向葉姑娘而去,纏著她的手腕將自身擰成了麻花狀,再度螺旋彈出——


    隨著尾部的螺旋逐漸展開,弱水在空中不斷加速,竟然後發先至,卷起不遜於悲風白楊的罡風。


    笛飛聲立即變招去攔,二者狠狠撞在一處——


    空無一物。


    中計了?


    那破風聲聽著可怕,卻是虛張聲勢。


    葉灼的殺招其實凝在前一招的劍氣上。


    如今先發後至,向兩側逸散成為劍風,斜斜切斷了笛飛聲一絲額發。


    這招李相夷見過,正是十二年前袖月樓的那一招的完善。


    若不是今日再見,他差點忘了葉姑娘本身也是驚才絕豔,當真覺得這姑娘會在自己身邊耗掉一生。


    “好!”笛飛聲大聲笑道,“再接這一招!”


    他先前看輕葉姑娘是女子,刻意收了力,如今越戰越上頭,一出手就是殺招。


    李相夷頓時臉色大變,斜切入二人之間,一直被他抓在手裏的少師被灌入內力,抵在笛飛聲的劈空而下的刀上。


    長刀帶著森然殺氣,劈上了少師的劍鞘。


    霎時一道火光從交鋒處迸發,金石相撞的巨震讓李相夷胸口猛地鈍痛,喉頭泛起一股腥甜,頓時單膝跪地。


    笛飛聲眼中一亮:“李相夷果然沒死。”


    李相夷以劍撐地,抬起頭,目光如炬。


    葉灼頓時大驚失色:“你沒事吧!”


    李相夷一言不發,也沒讓她扶,緩緩收劍而起,直視笛飛聲。


    那是獨屬於李相夷的眼神。


    站在這裏的已經不是李蓮花了。


    先前被震傷導致的身體顫動漸漸停止,他整個人站的筆直挺拔,一掃平日的神情懨懨,全身上下散發出橫掃千軍的氣勢。


    笛飛聲和李相夷,時隔十年四目相對,仍如當年般火花四濺。


    葉灼知道他們是宿敵,此刻是屬於他們的時刻,便站在李相夷身後一動不動,隻目光繾綣描著他的身形,仿佛下一秒眼前人就要消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蓮花樓地獄之花如何攻略佛前青蓮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糖滾玻璃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糖滾玻璃渣並收藏蓮花樓地獄之花如何攻略佛前青蓮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