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薑潯正在後院撥弄算盤,看著薑令芷過來,一時還有些驚訝。


    薑令芷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示意他別管。


    薑潯收回視線,不再說話。


    薑令芷扶著馮夫人坐下,又吩咐一旁的小廝:“上碗熱牛乳來。”


    “是。”


    馮夫人總算是漸漸冷靜下來,她眼眶通紅地看著薑令芷,恨意卻還是不減:


    “將軍夫人,我今日來,並非是要給你難看的。


    當初,先行軍二百人全都陣亡,我們每戶家屬隻得了一百兩銀子,哪怕日子再難,我都沒想鬧過。


    可我這兩日才知道,朝廷原本給的撫慰金,是每戶一千兩,隻是這些銀子全都被貪墨了。


    否則,薑家又如何隨隨便便就陪嫁給你這上京最好的首飾鋪子?”


    薑令芷聞言,心中升起一陣不妙的預感。


    薑潯跟她說過,這首飾鋪子,是母親魏嵐留下的,並不是薑家給她的陪嫁。


    但她既然姓了薑,好事或許輪不到她,但薑家有了汙名,她無論如何也分割不清楚。


    而薑家最有可能接觸到那些撫恤金的,便是......


    她看著馮夫人,沉聲問道:“你說的貪墨之人,可是戶部的薑尚書?”


    馮夫人頓時恨得咬牙,眸光中恨意越發濃烈,她急迫地喘著氣:


    “不是他還能是誰?我們這些人家破人亡,日子過得慘烈無比。


    偏偏隻有你!


    薑家給了你厚嫁,你嫁的夫君死而複活,你過著金尊玉貴的生活。


    可是,到底憑什麽?”


    薑令芷有些不知該不該信。


    在她的印象裏,她那位名義上的爹,雖然對兒女漠視,但對待公務極為嚴謹,且孤高清傲到近乎病態。


    她在薑家那一年,薑尚書的生活日常一成不變。


    每日風雨風阻的上朝。


    下了朝後,要麽在書房畫魏嵐的畫像,要麽在祠堂抱著魏嵐的牌位,從不與人席宴往來。


    若非他實在能力出眾,又深得佑寧帝倚重,憑他這樣的臭狗屎一樣性子,又怎麽能在戶部尚書這個肥差上坐了十幾年。


    還沒人能動他分毫。


    他會做下這樣顯然意見的蠢事嗎?


    而且退一步講,薑家並不缺銀子,每年光是那幾百間鋪子的收入就有上百萬兩。


    他當會貪墨那陣亡將士們二十萬兩撫恤金嗎?


    唉,她就算再不喜歡薑尚書,也不能沒有調查清楚地給他扣屎盆子。


    她看著馮夫人問道:“此事可還有旁的人證?”


    馮夫人咬著唇,臉上的哀傷和無助又多了幾分。


    人證,是有的......


    可她是外地來的,上京這些家屬們都聽春娘的,可春娘又不肯和她一起來......


    就在此時,店裏的夥計慌慌張張地跑過來:“......東家,這位夫人帶著好些人,一進來就說要找您,有要緊事,小的們實在攔不住。”


    薑令芷回頭一看,夥計攔不住的那人,正是方才撞馬車訛人的春娘。


    她身後還跟著幾個打扮得十分樸素的婦人。


    壯哥兒似乎吃了飽飯,已經在春娘懷裏睡著了。


    看見這些人,馮夫人也忍不住鬆了口氣:“你們總算是也來了。”


    春娘看著薑令芷,臉上的神情再不似先前的柔滑奸詐,而是十足的誠懇:


    “蕭四夫人,她們都是人證......”


    春娘說,她的第一位夫君也是當時先行軍中的一員,死在了班師回朝的路上。


    朝廷給的一百兩撫恤金,隻夠雇人將他的屍首從朔州運回上京來,再辦一場喪事後,便所剩無幾了。


    她為了給孩子求個活路,才不得已改嫁。


    改嫁後的這個夫君,一開始待她也算好,讓她和壯哥兒吃飽穿暖。


    可好日子沒過幾天,就發覺他是個賭徒,把家產都敗光,還逼著她拿銀子,不然就要把她典賣出去。


    所以陸氏找到她,讓她抱著孩子去國公府演戲一場,給她五百兩銀子的時候,她才立刻就答應了。


    她抽噎了一聲:“我夫君活著的時候送回來不少家信,字裏行間一直十分敬重蕭將軍。


    我知道,我做的那些事讓他在地下難堪了,他托夢教訓過我好幾回。


    可我沒辦法,我和孩子活不下去了啊......”


    她身後跟著的那幾人,本來還有畏手畏腳的,聽見春娘說這話,頓時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薑令芷招呼她們都過來坐下。


    幾人麵色拘謹,一個頭發幾乎都發白的老婦人小聲問:“春娘,這就是你說的能替咱們出頭的貴人嗎?瞧著年紀也太小啊!”


    春娘安撫道:“徐大娘,您別看這位貴人年紀小,她可是蕭將軍的夫人呢!”


    她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們都想著算了吧,我原本也想著算了,不是不稀罕銀子,隻是不想這事鬧大了,給蕭將軍添麻煩,又讓咱們的那些走了的家人們在地底下都不安息......”


    這話一出口,不少人都開始抹淚。


    那位許大娘哽咽出聲:“我老婆子就鐵樹一個兒子啊,盼著他打了勝仗回來給他娶媳婦的,我情願不要銀子,我要我兒子好好地回來......”


    另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也紅著眼眶,握著拳頭一臉倔強:


    “我哥哥走了以後,我娘就一病不起,大夫說,要用獨參湯養著,我把那一百兩銀子都給我娘買藥了,如今我哥哥的屍首都還在朔州沒運回來......那一千兩銀子,你們不要,我要!那是我哥哥用命換的撫恤金,憑什麽進了那些貪官的肚子裏?”


    她們的親人戰死,留下她們連活下去都萬分艱難。


    薑令芷聽得心裏不是個滋味。


    當初春娘抱著孩子上門認親的事,讓她的確很是厭恨這個愚蠢膽大的婦人。


    可如今聽到這些個緣由,她隻覺得無力。


    作惡的人因為掌控了權勢,便視人命如草芥。


    保家衛國的將士們屍骨未寒,家人們失去至親痛哭流涕,卻無人給他們一個公道。


    都是和蕭景弋出生入死的將士,他們留下的家眷,她這個將軍夫人不管不行。


    薑令芷鄭重道:“此事我會叫人去查,若是真的,你們可敢隨我一起去敲登聞鼓?”


    眾人對視一眼,一時有些不敢置信,蕭四夫人竟然這般大義滅親。


    竟敢狀告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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