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天剛蒙蒙亮。


    蘭袂褪香羅帳褰紅,一整夜過後榻上的人不想再動,但也並未睡著。


    半晌,薑雲清從床幔間垂下一隻手,肌膚塞雪,美則美矣,卻像失了力氣,水鐲和紅繩堪堪滑落,叩在床沿,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醒了,又好像根本沒睡,現在什麽時辰他記不起來,反正身後熱得他睡不著。


    目前已知南初七睡覺共有三條死改不了的惡習:一則搶被子,二則抱著東西睡,三則嫌熱踢被子。


    簡而言之:越來越過分。


    他的腿定要搭在薑雲清身上才舒服,不過因為這次右腳骨折,睡覺時就安分了許多。


    最終一坨被子壓著薑雲清,或者把未受傷的左腿搭上去,在一張床上充分展示了他極端的占有欲,睡容十分安詳。


    前半夜累得虛脫,身下也犯著疼,一動便要拉扯,薑雲清不想和他爭,但實在熱得慌,緩過幾次氣後,才推開被子以及他的腿。


    “南初七——”


    沒醒。


    薑雲清回頭,仔細打量他的側臉和那吊在半空的傷腿,這是防他睡覺亂動不利於骨頭愈合,便拿了繩子綁在床上,慢悠悠地晃著。薑雲清喊了幾遍不得回應,自己也沒困意了,更不願南初七躺得這麽舒服,很不公平。


    “祁安。”


    敢情是薑雲清喊話的方式不對,直到最後一聲,南初七總算睜眼了,但表情還帶著點迷茫:“啊?”


    薑雲清攏好寢衣,遮住肩上細碎的吻痕,又把被子往他那邊推了推,“別睡了,我很熱。”


    隔著床幔看不見外麵的情況,床下也沒有胖胖在喊飯,那現在肯定還很早。南初七默默收回準備搭在薑雲清腰上的腿,盯著他肩背先發製人:“哥哥,你好冷漠。”


    薑雲清說話一向不帶語氣,南初七是知道的,這樣平淡的腔調也會感覺很溫柔,但他剛剛睡醒,智商還沒回籠,在他聽來十分無情,以為哥哥不愛他了。


    而且薑雲清接下來又說:“你能過去一點嗎?”


    南初七才不要,他一定要貼貼。


    薑雲清懶得再哄他,任由他的腦袋在頸窩邊亂蹭,是覺得當下過分平靜,正在行駛的初雲號怎麽會沒有一點顛簸。


    “船是不是停了?”


    “誒?”


    南初七的眼神終於清晰,薑雲清護著他腦袋讓他起身,他掀開床幔去看窗外,再無雲海前行時的風,外麵白茫茫的一片,管中窺豹,他也搞不懂究竟是什麽情況。


    像這種事,尉弘毅肯定要通知南初七的,他穿上外套,不多時果然響起敲門聲,尉弘毅在外喊道:“宗主!你快出來看!”


    他們要去江都,卻在路上駛入陌生的領域,連地圖都沒有顯示,實在莫名其妙。屋漏偏逢連夜雨,初雲號不知何原因停止運行,被迫降在此處。原本不是什麽大問題,尉弘毅可以修複,最讓他擔心的是,船上的羅盤緊跟著失靈了。


    這個地方沒有方向,初雲號就像突然闖進來的一樣,直接與外界斷絕了聯係。


    換句話而言,更像是突然多出了一個新世界,陳雪尋記得清清楚楚,她按照路線掌舵,又有宋扶齡放風,怎麽可能會駛入這樣奇怪的地方?


    總之,等她們發現不對勁時,已經來不及了。


    “先不要慌,我去檢查船身!”尉弘毅提著箱子匆匆跑過,留下船室裏不知情況的幾人互問究竟是發生了什麽,初雲號為何忽然停了。


    南初七在窗外看到的白光也終於明朗,他走上甲板,見大家齊齊抬頭,望著同一個方向,一時竟無話可說,實乃場麵太過震撼。


    因為周圍全都是霧。


    它不會給人帶來神秘和朦朧的美感,茫茫靄色中讓一切事物消弭,就好像從天降下一座巨大的屏障,厚重又壓抑。外麵的光線無法擠入,難以分辨時間,更難看清船外的情況,但總感覺像是停在了山穀或森林裏,因為大霧深處明顯有層層疊疊的巨影,更添幾分陰沉。初雲號在它麵前變得極其微小,渾濁的霧逐漸向船靠攏,把手搭在闌幹上都能看不見。


    這場霧甚至比鬼街的還要嚴重,大家都不清楚這裏是哪,隻覺得大事不妙。


    明若清把手伸出船舷外,事後她搓了搓濕潤的指尖,緊縮的眉頭透露著她的不安:“是真的霧,不會腐蝕人體,也不是幻覺。”


    “晚秋,這裏好像世界的盡頭啊……”


    世界的盡頭,說到點了。


    此情此景完全超乎了他們的想象和過往的經曆,沒有方向,羅盤失靈,初雲號也無法啟航,更可怕的是大霧後麵還有未知的事物,逼得他們哪都去不了。


    不知怎麽,站在一旁的秦昭落突然想起晏君昨晚說過的話——


    “時間耽誤得太久,如果還不走,以後就再也出不去了。”


    不管是不是一語成讖,他肯定知道些什麽,有可能已經預料到他們會遭遇這樣的危機。秦昭落未能在甲板上看見晏君,心中頓時警鈴大響,沉聲道:“晏君人呢?你們看到他了嗎?”


    霧氣一直朝著船身逼近,即便他們就站在甲板上不動,也漸漸辨不清周圍的同伴,更別說還能及時發現有誰不見了。


    值得慶幸此地沒有什麽禁製,有防身的本領在,明若清最先開口:“我看這是誤入秘境了,初雲號的失靈不是意外,肯定要把霧全部化開才能走。”


    南初七下意識摸向逐疫扇,明若清卻搖頭,或許是有延壽客的神力在身,她的感知比從前更加敏銳,直覺告訴她得去這霧裏探尋一番。


    “有時主動出擊,未必是自尋死路。”明若清右手虛握,朱嬴即刻顯形,平白讓她多了分神聖感,還真有一點世外高人的風範。


    南初七偷學她的動作,卻沒法像她這樣召出無弦弓,有點吃癟:“你好牛啊。”


    薑雲清聞言看了看南初七,視線最後落在明若清的朱嬴上,點點頭支持她的意見:“我也去。”


    明若清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與其站在這裏等著被大霧吞噬,不如下船尋找霧的源頭。她已經提棍走向船口,大家都經曆過龍眼生死,因此沒怎麽猶豫,一致決定要跟著她行動。


    秦昭落更是早早地站在明若清身旁,找不到晏君他心裏很不安,他覺得此事與晏君有關,自己總要解開晏君身上的謎團才對。明若清沒說話,這孩子雖然膽小,但其實在龍眼裏也是最先衝上去的,不知道隨了誰的性子。


    “大霧障眼,千萬不要走散。”


    初雲號還在檢修,南初七的傷腿讓他無法隨行,明若清勸他最好待在這裏。


    何況船上有來曆不明的“錢芙”,光胡羊一人守著怕是會出事,南初七也不放心,他頷首:“好,我等你們回來,你們小心。”


    霧氣越來越重,自他們決定要下船後,南初七已經看不見身前的幾人,明明剛才還有影子,好像被風一吹就消散了。


    通常障眼術會讓人心上明白,口卻難開,隻怕沒走多遠就要迷路,所以南初七才看不到他們。臨出發前明若清點了點人頭,確定下船的是他們幾個,可惜霧氣很快就模糊了眾人的臉,她提起朱嬴砸向地麵,咚的一聲,神杖尾端突放光芒,一條路線直指大霧深處,她道:“跟著走。”


    這一路都寂靜得瘮人,進入霧中果然再看不見身邊的同伴,唯有前方不急不緩的拐杖敲地聲能夠帶來一絲寬慰,明若清為他們指引方向,朱嬴神光不會消失,但他們也不知道最終要去哪裏。


    時間好像過去了很久,或許是在大家前腳剛離開時,船上又有一人跑了出來。可滿船的霧氣無法辨物,他掃過一眼周圍群魔亂舞的鬼怪身影,昧著良心喊:“不是,人呢?!”


    不就是起床慢了點、遲到了一會嗎?怎麽都不等他啊?


    付清樂徹底破防,船上所有東西都朝他看來,他的陰陽眼差點瞞不住了,硬著頭皮也要演下去:“你們都走了那我怎麽辦?”


    這是實話。


    他才不要一個人待著,否則能看見鬼的秘密遲早會露餡的。


    付清樂在甲板上繞了許久,偏偏找不到下船的出口,濃霧裏可見度極低,所以他沒發現自己一直路過的椅子坐著人。


    就算發現了,他也不敢看,隻怕是別的東西和他對上眼,總之要揣著明白裝糊塗,能撐過他找到出口就行。


    於是南初七發話了:“你在找什麽?”


    他翹著傷腿,已經在這裏坐了很久了,聲也不出氣也不喘地看著付清樂從自己麵前不斷路過。


    拜托,大霧環繞,他坐在正中間真的很有逼格。


    當然了,他被罵得也很慘。


    付清樂年紀輕輕就出口成髒,含媽量極高,南初七罵不過他這是事實,隻記得他的話中提到了一句“你是什麽狗東西”,南初七思考了一下,抬眼認真回道:“付清樂的爹。”


    但是自玉雪城抄寫論語一事後,薑雲清就教育他不準說髒話,他又趕緊換上謙詞:“付清樂是犬子。”


    付清樂:“…………”


    南初七這個人死裝,付清樂不想和他一般見識了,開口便問:“其他人呢?我要下船。”


    他抬手指了條路,付清樂根本看不見,想也不想直接衝去,果然沒過多久船底便響起摔落的聲音。


    南初七收回手,嘶了一聲:“壞了,指錯方向了。”


    他單腳蹦到船舷邊,其實往下也看不出什麽,這霧太厚了,但還是象征性地隔著霧氣問:“你沒逝吧?”


    付清樂這一栽下去,直愣愣砸出一個人形坑洞,他有事才算正常,沒事南初七要破防。


    “我下條龍都能骨折你憑什麽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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