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立旗,必死無生。


    招魂陣的形成就是猛獸掙脫繩索的烽火,場上瞬間風起潮湧,如排山倒海之勢直衝天際。亡魂爆出尖銳的嘶鳴,它們在風道裏疾走,找到了最中心的活靶子,那鋪天蓋地、雜亂無章的,全是失去了理智的倀鬼。


    這一刻,時間應當是停滯的,觀眾們屏住呼吸和激動,任憑聲音隨風搖曳,連天地都變得狹隘。


    有端坐如神像的薑雲清,也有旗前坐鎮的付清樂,往外看,二人的身影早已飄忽,被迫與整個世界隔絕。但走入其中,便是山嶽一般穩固,無論角鬥場聚集了多少倀鬼,都無法動搖他們半分。四麵八方的狂風呼嘯,分不清是鬼怪還是餓虎,在耳邊喊著、吼著、回蕩著,把本就迷亂的光線撕扯成碎片,終是歸於混沌。


    這聲音肆意狂野,駭人聽聞,從遠處嗬嗬滾來,直逼付清樂的方向。


    他已經緊閉了眼睛,但風還是扼住了他的咽喉,逼迫他張開嘴,接住那要命的倀鬼。


    害怕嗎?


    當然不可能。


    今日大風,三萬頃非塵界。


    付清樂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顛覆了這裏。


    任憑倀鬼囂囂,他站在招魂陣前,手中長劍一橫,劍光猶如神龍劃破星鬥,以淩厲之勢劈開虛空,殺的就是這些自以為是的蠢貨。若臨敵心不靜,那麽有招也無用,他曲指彈了彈龍逐,神似劍舞時的雅致,卻又處處散發著極寒的氣息,長劍疾進,劍法凶殘,且轉走偏鋒,隱隱咆哮的龍吟更是驚得眾人背脊發涼。


    比起絕處逢生的廝殺,單方麵碾壓才是真正的精彩。


    眾人惶駭之後,恍惚間赫然想起,站在這裏的可是付清樂,一劍霜寒十四州的付清樂。


    光是念出這個名字,江湖便要翻天了。


    而那些抱有僥幸心理的人,想看他死在倀鬼嘴裏,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太……太震撼了。


    “把龍逐丟下去真是錯誤的決定,沒想到他出手如此利落吧?”江蘅趴在欄杆上,看到付清樂能敵過倀鬼,卻也不害怕他報複,隻是意有所指,暗諷霍珣的多管閑事。


    見霍珣沒回話,淡漠地看著下方縱橫的劍氣,他便又說:“這才剛剛開始而已,你我還有的看呢。”


    但平心而論,付清樂絕佳的表現確實值得稱讚,最先帶頭鼓掌的也是江蘅,他笑著說:“不知付少主接不接受這裏的掌聲。”


    於付清樂而言,自己已然成為眾人玩樂的工具,他們的歡呼隻會令他生厭。能夠惡心他一回,江蘅才收了手,笑意卻不達眼底。


    就在他們都沒有察覺的角落,有個人悄悄起身,從看台後方繞了出去。


    戴著麵具的小狗臨走前還看了一眼角鬥場的方向,他低頭掏出羅盤,已經開始盤算該如何處理這件事,冒然上前不止救不出薑雲清,很有可能自己也得搭進去。


    寬大的兜帽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徹底消失在圓場裏。


    而身後依舊是無休止的狂歡盛宴。


    這場角鬥沒有時間規定。


    因為有了付清樂那樣的人存在,倀鬼或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薑雲清猜得不錯,隻要上了場,就絕對是死。


    自他立旗以來,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顏色,並非受到麻袋的束縛,是他與一切隔絕,因此付清樂如何守陣他不知道,周圍隻剩下他自己。


    就像是招魂旗為他劈開了另一個世界的通道,但他覺得,這裏更像是往日時常夢見的畫麵。


    薑雲清應該要明白一點,黑龍少年從來就沒有開過口,對方根本不會說話,而那句“心情愉悅”,從始至終都是他自己的想象。


    現在更加不同了,薑雲清能夠在黑暗中行走和摸索,他也能夠張嘴,不再是無故等候黑龍少年的出現。


    招魂旗招的又是誰的魂魄,原來他的白日夢魘,是惋惜從前盛衰浮沉,所以撫念今昔,如今回頭再看,恍然若夢。


    黑暗的盡頭好像是座亂葬崗,他看到少年抱著屍體無聲地大哭,哪怕過去了很多年,這一幕也依舊是他最絕望,最不願回首的噩夢。


    姐姐是怎麽走上錦華峰的。


    薑雲清緩緩蹲下來,把手覆蓋在了她的臉上。


    有人說,三花庭最引以為傲的弟子,名門佳媛薑莛顏,不惜拋棄了所有形象,獨自一人披頭散發地強闖錦華峰。


    她怒罵楚霄祖宗十八代,口中滿是汙言穢語,撒潑得形如市井潑婦。


    她逼著他們放行,攪亂了江門府的天。


    有人還說,薑莛顏拿命救了大家,一定要帶她回來,可事實上,哪怕到死也無人為她收屍。


    被楚霄一卷草席收走,草草地了結了她的身後事。


    她的血河蜿蜒綿亙,一直從江門府殿前流到層層台階下,來往過路的人不敢看,更不敢想,忍著害怕踩上鮮血,等全部凝固後,早已分不清是誰的足印。


    從白天到黑夜,薑雲清掃了多久就哭了多久,最終麻木地提著木桶衝洗,一遍又一遍,殿前到台下,數了共有六十七層石階。


    縱使心有怨懟,也無可奈何了。


    那年秋風蕭瑟,像極了他們荒唐的一生。


    到了如今,薑雲清又問了一句相同的話:“你不是說不去報仇的嗎?”


    不是說了要留在家裏看著秦枝和小一的嗎。


    不是說了要好好活著的嗎。


    為什麽,為什麽呢?


    當年薑雲清背上滅門的罪名,被眾人挾著遊行示威時,是她站在前麵阻攔,她說,你們不要打他。


    所以她去錦華峰不是為了救人,她罵的是楚霄在背後煽風點火,害她弟弟的清白全都毀了。


    愧疚是個好東西,不會說話的死人敵不過後世的舌燦金蓮,永遠都是活著的人最重要。在那些因薑莛顏得救的人裏,他們也許會追悔莫及,也許會感恩戴德,可恩人一旦死了,滔天的恨意都會隨著時間流逝,更何況是這麽一點虛無的愧疚呢?


    他們都還好好地活著,隻有她的魂魄落寞於荒野,蒼白又空洞。若是真的愧疚,薑雲清又怎會知道被血淋過的台階共有六十七座。


    至少他還在,至少他沒死。


    想明白了這點後,薑雲清一把火燒淨了西望十二樓。


    他沒有選擇不讓愧疚淡化,他隻要他們死。


    對他而言,被仇人惦記是這世上最惡心的事,每當有這個念頭時,他都想拿一根棍子捅進他們的腦袋,徹底把自己的名字攪出來。


    葬身火海的五百三十六個人,也許不全是姐姐救出來的,但是,這又能怎麽樣呢,不是都說他殺了人嗎?那他就多殺幾個好了。


    隻是在後來,他突然發現這是他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他明明有很多種方式報仇,卻偏要拉上謝長期,他毀的是他的家。


    所以謝長期說得對,深恩負盡全是他咎由自取,那樣的下場也都是他應得的。


    少年抱著姐姐的屍體,薑雲清忽感眼睛酸澀,卻是怎麽也哭不出來,他的淚早在那時就流幹了。


    哪怕閉上雙眼,想的也是錦華峰,正如世人所說,告密的是他,反水的也是他,否則,楚霄憑什麽能讓他好好活著。


    麵對殺了姐姐的凶手,薑某確實很沒有良心。


    比起這些陳年舊事,薑雲清又遇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自暴自棄並不能解決問題,他不會忘的,但也不決定回頭看了。


    薑雲清摸了摸少年的腦袋,頗有些感慨這麽多年來的互相折磨,他知道在當下夢見姐姐的死意味著什麽,就好像一道人生中的坎,度過之後便是不同的結局。用回憶鉗住他沒有用,他記得外麵有個叫付清樂的人正在獨自對抗倀鬼,還有一個叫薛本寧的人等著他們救命。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陪著少年了。


    他說:“十幾年的長夢到頭,以後別入我的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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