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銀河清,橫天流不息,從這裏渡過,便是天水一帶,蒼韻閣的鎮守之地。


    薑雲清遙望對岸,似乎是在思考神明信物的下落,看渭水滾滾,就很符合地圖上的“我自逍遙來,也要逍遙去”。


    那位先祖會與水有關嗎?


    薑雲清忽然蹦出一個想法,世間萬物基於五行八卦,神明信物會不會就是因此形成的。


    那天他在高塔裏接過玉骨,他確實看到了徐景梧收琴撚花的模樣,但現在他重新審視,發現先祖一曲奏完後還有後續。


    長龍騰雲駕霧,咆哮其間,徐景梧就躺在斷崖上,不顧驚濤駭浪沾濕他的衣襟,他大笑著說上善若水。


    所以果然是與五行有關,但“水”已經找到了。


    那現在還缺什麽?


    如果無字地圖也是神明信物,他們總共收複了四件,這一次,很可能是最後一件了。


    我自逍遙來,也要逍遙去,到底是指什麽?


    除了這行小字,薑雲清再找不到任何明確的線索,難道真要等神明信物自己出現嗎?


    但救人為先,他隻能把這個暫時放下。三人一路趕到渡口,月迷津渡,霧失樓台,再隨著人流深入,往後便是那種隨處可見的街市,拖車的、挑水的,什麽人都有,頗有股親民的小家子氣。


    因此坐落在核心地帶的高樓十分矚目,就算不識路,抬頭看著高樓也能走對方向。


    穿過幾條冗長的小巷後,眼前就如豁然開朗般,跟剛才的菜市景象完全不一樣了。


    粗細一看人頭攢動,已是街坊大開的時辰,八街九陌處處都有人經過,張燈結彩得好比天上宮市。傅應鬆名下的店鋪太多,真要一家家尋過去也不是易事。


    明芃看著攤位上的簪子,輕輕歎了口氣,許是想起了家裏的玲瓏玉和明月坊,自從跟著師父遠離渝州,她差點忘了自己也是個家財萬貫的富二代。


    算了,有失就有得,修仙之人兩袖清風,不在乎身外之物,一下就感覺升華了呢。


    付清樂從薑雲清口中得知鶴林軒的秘密,詫異明明當時大家都在沔陽,怎麽就他們能有這麽多奇遇。


    “該死,早知道我就多待幾天了。”


    話是這樣說,但付清樂也知道這時候不能亂開玩笑,他隻在乎一件事:“宋知旋被捅了一刀?”


    薑雲清點點頭,又忽地怔住,“你覺得他二人會不會都來了陳倉?”


    付清樂的話提醒了薑雲清,宋安之曾在沔陽遭歹人偷襲,肯定要報仇的,他和薛本寧有著同樣的目的。


    傅澄也說過,強闖無為府的至少有三個人。


    可付清樂隻親眼看到薛本寧逃了出來。


    最壞的情況,他們都想到了,宋安之現在還活著嗎?


    “壞事了。”付清樂臉色陰沉,他加快步伐,“我們得快點。”


    當初既能用宗門秘術去沔陽堵南初七,一樣也能找到宋安之和薛本寧,但前提是,他要找的這個人得活著。


    求證的方式就在眼前,付清樂卻不敢算卦,他真的怕宋安之死了。


    萬一呢?萬一他算出空卦或死卦該怎麽辦?


    火雷噬嗑,確實是相當不順。


    薑雲清抓住六神無主的付清樂,示意他先別慌:“但你不算卦我們更找不到。”


    明芃也趕緊點頭,“是啊!這麽大的地方,我們上哪去找一個人呢?”


    她說來不及了,聽得付清樂的耳朵一震一震的,他又不是什麽狼心狗肺的人,好友遇險他比誰都急,要是宋安之真的死了,不用宋洺動手,他都要先碾平離中教和傅應鬆。


    “行了!”付清樂一把甩開薑雲清的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姓傅的敢做這種事,我看他今天是活不成了!”


    薑雲清不曾防備,因此打了個踉蹌,他抬頭時剛好瞥見對麵公告欄上的告示,雖有新塗的漿糊劃過紙麵,但一些字眼格外引人注目。


    角鬥場?


    什麽場合需要舉行這種活動?


    他撕下那張黏糊糊的紙,讀完大概內容後,神情愈發嚴肅,他說:“我知道人被帶去哪裏了。”


    傅應鬆在這裏有一家地下角鬥場,無數亡命之徒趨之若鶩,為了金錢、資源,和一個全新的身份,也為了讓看客們欣賞一場精彩的演出,就像當年楚霄做的那樣。


    總有人喜歡看血腥的廝殺。


    源於一種野蠻的娛樂。


    那麽對手是誰?


    不重要。


    重要的是傅應鬆想要殺人滅口,如果把薛本寧放進去,她不僅活不成,他還能賺得盆滿缽滿。


    畢竟角鬥場裏還從沒出現過女性奴隸。


    而公告上就打著這樣的噱頭,如此不加遮掩,可想而知傅應鬆的勢力有多龐大。隱去了受害者的真實身份,隻說她是某名門女弟子,白紙黑字看得薑雲清陡然一驚。


    就算觀眾都知道薛本寧是誰,也不會施以援手,隻會更加興奮,覺得傅應鬆下了血本,還能引進這樣的一個人。


    可薑雲清不知道,就在那張紙的旁邊,公告欄上還有一條舊告示被他忽視了。


    這一場血腥的角鬥就發生在前幾天,是生是死不清楚,隻模糊提到那個人姓宋。


    傅應鬆並不好找,但角鬥場卻能輕易進入,隻要有足夠的錢就行。


    三人披著鬥篷順著台階緩緩而下,看客們從不展露自己的身份,這倒是給了他們渾水摸魚的機會。


    地下圓場裏沒有很多人,為了趕上一個好的位置,早早就入場等候。分明台階上人們在不停地遊走,但肅靜得有些古怪,又或許是薑雲清聽覺障礙,無論何時他都會覺得安靜。陰森的兜帽下遮住了各人的表情,往下看全是黑壓壓的一片,像是一場邪教的誕生地。


    看來他們的歡呼,要留著角鬥士出場再用。


    如果不說話怎麽能辨別同伴的身份?薑雲清想著,他第一次來角鬥場,根本不了解其中的規矩,若是被人發現另有所圖,他恐怕就要被鎖進那嗜血的牢籠裏了。視線覽過一圈後,停在某個地方,鬥篷底下隱約露出金絲點綴的袖口,付清樂走在前麵微微抬手,確保薑雲清可以看見,可是能看見的也不止他一個人。


    所有暴露身份的動作在角鬥場裏都是不被允許的,付清樂就這樣被攔下,他沒有抬頭,借著兜帽避免與他人對視,忽然手腕一轉,把金條放入托盤中,這才僥幸逃過了一劫。


    在這時候引起注意可不是好事,薑雲清便放慢了腳步,接下來他都不能和付清樂走得太近,更不能回頭去看明芃。


    因此他開始打量起周圍的一切,角鬥場要比他想象中的要小許多,每一層都是看台,總共三層,就像一隻圓碗,從上往下逐漸深入,一圈套著一圈,可容納的人數就更少了,無論站在什麽地方,所有人都能看清最中心的那杆旗幟。


    又是旗。


    薑雲清的視線被黑旗吸引,觀眾席和角鬥場之間有高牆阻擋,並不知道狩獵者和獵物會從哪一邊入場,走近了之後,他能夠感知到由猛獸怒吼帶來的強烈震動。台上血跡斑斑,每一次角鬥結束,就有人負責把垃圾掃進角落,再用一盆水潑上去便是,因此溝壑裏還沾著骨茬,已經和台麵融為一體,是泥是頭發都分不清。那杆旗就這樣被丟在那裏,作為場上唯一非人的東西,在暗光的襯托下,有點突兀,也有點怪誕。


    它是誰曾經用過的武器嗎?


    薑雲清默默轉回視線,他不能去看明芃,但至少知道付清樂在哪。大部分看客都在尋找絕佳的觀賞位置,這樣的連鎖反應導致兩人之間始終隔著幾個人,一旦走快就會很明顯。他盡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和周圍的人一樣,他也是披著鬥篷的鬼。


    據說金闕閣弟子天生陰陽眼,付逾眠施展宗門秘術時開的金光,讓他在那一刻成為了與神鬼對話的使者,是人,好像也不是人。


    總之,他看到的世界和別人都不一樣。


    付清樂幾次眨眼,一會是人,一會又是鬼,真真假假的,連他都分不清了。


    他沒有睡著,但常常夢見自己行走在鬼市之中,紅燈籠變成招魂幡,攤位變成煮人的大鍋,珠釵是刀,酒釀是毒,成片的糯米被撒出去,落在地上就是紙錢。兩側街坊鎖上鐵籠,是人的,不是人的,死了的,沒死的,他們都戴著麵具,全擠在一處,擠在他每一個經過的路口,說著“生白肉、續白骨、調陰陽”,以至於他總覺得世界就該是這副模樣。


    頭頂生殺星之光,攔了他前路坦蕩。


    圓場裏寒冷刺骨,明明都是活人,陰氣卻很重,這不是錯覺。付清樂相信自己的判斷,風水布局易變,可改成聚陰之地,至於陣眼在哪……


    那杆旗嗎?


    付清樂沒辦法在這時候重開金眼,從白日夢魘中解脫,更不能說其實他們身上都趴著幾隻厲鬼。


    所以腳步虛浮,那是身子太重了,莫名覺得疲憊是正常的。


    付清樂踏進黑暗中,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


    其他人都沒有注意到。


    薑雲清低下腦袋,硬著頭皮也跟著往裏麵走,在他還沒有被黑暗席卷之前,一隻手伸出來把他用力拉了進去。


    跟隨薑雲清的邪祟瞬間變了臉色,它想擠入狹小的空間裏,卻是正麵對上眼神犀利的付清樂。惡鬼怕惡人,也會畏懼像他這樣有真神護體的人,隻需一眼,這鬼就知道該繞道走了。


    付清樂摸上隱隱作跳的眉心,他沒開金眼,總感覺壽命因此損失了一節,幸得祖宗庇護,能讓他用自己的陽火威懾,但這種事做一次就夠了,否則容易腎虛。


    圓場裏竟還有別的空間,付清樂想找到聚陰之地的陣眼,懷疑那杆旗子是招魂的,他說這裏有人在做逆天改命的事。


    難怪吸引了周圍的邪祟過來,台上的黑旗正好位於最中心,無論怎麽看,都像極了楚霄用過的將星旗。


    付清樂一邊迅速解釋,一邊拉著薑雲清往更深處走去,逆天改命究竟要換誰的命,他篤定此處必有木棺所鎮。


    凡事需講究有借就有還,無論是重生之道還是長生不老,又豈是隨便可以修成的,那杆旗召了太多亡魂進來,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殺人、奪骨、箍魂,敢情這角鬥場都是為了給別人鋪路用的!


    薑雲清從他手中抽出手,是突然想起,將星旗已是他的靈器了。


    “怎麽了?”


    “你有將星。”


    兩人同時開口,付清樂隔了一會才明白他的意思,將星旗有何意義,它本就是個不該留在世上的東西。


    仙門百家圍剿楚霄後,任何與他有關的東西都被鎮壓、銷毀,為的就是讓他絕無還魂重生的可能,唯獨最可恨的將星旗留了下來,所以,仙家人其實是舍不得這樣的靈器徹底消失的。


    嘴上說著一網打盡、絕不姑息,處決了所有和楚霄纏上關係的人,而現在付清樂得到將星,放在當時可是掉腦袋的罪,如今卻變得無足輕重了。


    這算什麽?


    他們辨別是非的眼睛呢?大義凜然的嘴呢?


    薑雲清的胸腔有些顫抖,因為他突然覺得很不公平,總認為沒關係的釋懷變得崩潰,好像一直積攢起來的不堪,在這一刻全被扒了出來。


    他笑著,笑著,又覺得這樣很沒有意思,是否失態也不在乎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付清樂和他不是同一類人,所謂的公平,其實沒那麽重要。


    至少終於明白了自己在恨什麽……應該算恨。


    “我住在那裏,紅柳關。”


    這是個老毛病了,有可能是在錦華峰待久了,也有可能是別的原因。薑雲清不會說話就是字麵意思,他一開口便是錯誤,要花很多的心思去想,這句話到底對不對,這句話應該怎麽說,語序顛倒不是他的錯,可他就是說不出來。


    “我有個朋友尋我,他讓我去死。”


    事實上,薑雲清真的去了,他當時一點都聽不見,所以沈年給他指了一條路,他就去走。


    付清樂說自己有將星,可他是金闕閣少主,誰敢罵他呢?


    是的。


    薑雲清拍了拍付清樂的肩,無止無休的海浪最終也會變得靜止,多說少說已經沒有意義,他自覺“朋友”一詞放在那句話裏很是刺耳,好像不應該這麽說,這樣是不對的,但事實就是這樣,他活該死不能埋,擲於荒野。


    凡間若有山鬼,請務必與他同行。


    “你很好,沒人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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