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拉有半個月的假期, 他用了好幾天來了解族人現在的生活。


    對比工業城內越來越細化的繁多職業,豹人們如今的身份隻用“農民”一詞便可概括。新住地現有的三千多名居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在從事農業活動, 他們耕種土地,管理果樹,種植蔬菜, 飼養家禽以及牲畜, 隻有很少的人從事脫產工作, 這些少數的人是被選出來負責經營食堂、雜貨鋪和招待所的,還有維護一些公共的服務設施, 比如說居民活動中心,小圖書館和住地小學之類。他們還有自己的診所。雖然功能比起城市已經簡化, 但三號住地已經毫無疑問地是比任何一個部落都宜居的新聚落了。


    在開始的時候, 新住地的大多數物資都要依靠列車從工業城輸入, 但經過這一年來的建設,新居民們已經在環繞著新住地的近百頃土地上取得了一次可觀的收成,土地的麵積彌補了單位產量的部族,如今他媽正在進行第二次收獲, 據工作組的估計, 這次收成結算完畢, 豹人們背負的債務就將減少三分之一, 因為他們還要繼續擴大土地的麵積, 所以不用很長的時間, 在可見的未來, 這些羞愧於自身罪過的豹人便能沒有沉重壓力地享受他們現在有的一切了。


    從狩獵和遊牧民族的身份轉為農業職業,這種轉變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容易的。何況這種重大的轉變在開始時並不是自願的。驚惶的豹人被迫離開自己的山穀來到這片原野,新住地那時候並不是今天這樣完備的樣貌, 雖然這裏的臨時管理者人數不多,但他們代表著工業城的權威,豹人剛剛經曆過狼人巡邏隊的暴戾,在這種權威下溫順如羊。他們很快地,不得不地投入新生活,因為他們來到新住地的第一天就背上了對工業城的龐大債務——他們必須接受昂貴的新住所,使用已經安置在這些房屋內的各種生活用品,饑渴交加的他們不能不用院子裏的水井汲水,用廚房中的鍋灶烹煮食物,而理所當然的,那些在大缸中堆滿了的糧食,每天送到新住地的肉食和蔬菜都是有價格的。


    他們在這裏生活的每一天都都在積累債務。為了不讓那些令人心慌的數字繼續增加,人們立即開始尋找能夠帶來收益的夥計,唯獨在這一點上他們不需要擔心,新住地隻被開發了一部分,計劃剩下要完成的那些足夠他們奮鬥好幾年的。如果他們特別愚鈍,特別不配合,完成計劃的時間將和他的債務一起無限延長,但豹人已經比誰都快地接受了現實。


    接受現實有什麽困難的呢?他們被迫入住的新住房比起他們在部落時居住的草棚就好像宮殿一樣大而華美,他們有房間,有廚房,有廁所,還有一個不小的院子;食物很充足,即使他們咽下的每一口都要用分配到自己名下的土地將來的收獲償還,但他們幾乎是一無所有來到這裏,種子、農具和種植的技藝都依靠新住地的臨時管理者提供,很少有人覺得自己那點粗疏的勞力值得工業城為他們定的價值;勞作雖然辛苦,但遠沒有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工業城派來帶領他們勞動的人極有耐心地教給他們所有技藝——事實上,新住地有三分之一的房屋是由他們這些移民部落協助完成的。


    並且來到新住地的不止一個部落。


    也許別的部落不像他們整體搬遷而來,人數相比豹族顯得少一些,但他們幾乎都是自願而來的,這些部落人沒有一個同北方人勾結,意圖背叛聯盟的前族長。這名前族長被狼人羞辱,並剝奪了族長之位後,並沒有被帶去工業城的牢獄中囚禁起來,而是在失去權力後跟著其他人一起來到新住地“勞動改造”。臨時管理者不僅同樣給他分了房屋,食物和工具,即使知道了他幹過什麽,他們也不限製他的活動,也從不特意給他分配重活。


    但他們越是這樣做,那名前族長越是難以忍受。在一個冬日的夜裏,他帶著幾名對他忠心耿耿的豹人從新住地逃走了。人們猜測他也許是先逃往鐵道,扒上過路的列車,在某個路段跳車,然後潛入坎拉爾城,通過那座開放的貿易城市前往北方。他帶走了部落剩下的大部分鐵幣和金銀,又能夠通過繼續出賣聯盟進入獸人王庭,離開了部落和聯盟,他應當也能繼續有尊嚴地生活。


    但他的二次背叛令族人產生了極大的茫然和憤怒。


    勾結北方人是對工業聯盟的背叛,逃亡是對部落的背叛,在這樣無恥的行為麵前,這位前族長說過的一切都成了謊言。他對族人的所有承諾和發誓都是假的,他對工業城的詆毀,對術師的中傷,在新住地一切逃避勞動和支使他人反抗管理者的作為,沒有一件他幹過的事如他所說事為了部落的利益,而是出於他本身的卑劣、自私,對術師、人類和工業城的嫉妒。


    他們舍棄了部落,部落也唾棄,並拋棄他們。


    因為這種唾棄,豹人們完全倒向了從工業城來到他們之中的工作組,接受了這些在最艱難的時刻支持著他們的人們的建議,在選出新一任族長後,又成立了以街區為單位的街道委員會和以土地為基礎的農民協會,將族人的精神通過這些嶄新的組織重新聚攏在一起。雖然最開始對這些組織形式不太適應,不過事實很快就向豹人證明了這些自治組織存在的必要性。


    在所有遷移到這處新住地的部落人中,豹人是人數最多,也是對新的生產方式接受得最好的。就連埃拉都有些難以想象,新住地目前的房屋有近一半包含著豹人的勞動,而在住地外,已經開墾出來的土地,豹人耕種了其中的三分之二。豹人們用自己的勤懇勞動洗刷了前族長帶給他們的恥辱,新住地沒有一個部落人說豹族人不應享受工業城的待遇,他們在新住地建立了豹族部落的全新形象,甚至在其他的部落人不能完成分配給他們的生產任務的時候(這絕不是少見的情況),這些人還要雇傭豹族幫他們幹活。


    工作組對此從來不反對,豹人們收取這些報酬也收得心安理得。雖然也許還有人仍在為被強行遷徙不滿,有人留戀過去那些逐日而起,與星共眠,在森林和原野中自由奔跑的歲月,但這樣的歲月人們已經度過了無數年,食不果腹,風霜雨雪的困苦卻從未有過改善,直到工業城同每一個部落進行貿易。但遊牧和捕獵積累財富的速度是極其緩慢的,人們的生活隻是稍有改善,離真正的富裕和幸福仍舊十分遙遠。


    然後幸福極其突然地以凶狠的麵目降臨了。


    當埃拉同自己的父親走在屬於他們的土地上,聽這位曾經的狩獵好手向他講述他們是如何從一片隻經過粗耕的農地開始,施肥,播種,育苗,鋤草,間苗,追肥,除蟲……像管理一片新的領地那樣,一步步,一天天地將這片廣闊土地上的作物照料成熟。這過程中自然有許多艱辛,但埃拉的父親說得很少,沒有一種新的生存技能在開始學習的時候不是艱難的:不會使用耕畜,掌握不好肥量,豹人甚至不知道什麽是農時,單調的、重複的勞動令人厭煩且疲憊,能夠緊緊握住獵刀的雙手卻未必能長久地揮動鋤頭,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都將幹農活當做一種刑罰……即使農忙時節所有的食物都不計入債務也不能讓他們展露笑臉。


    直到收獲。


    部落人並不知道這些受命種下的作物平常的產量是多少,但是,當親手將它們收割,從土壤中翻出,裝滿了一個又一個袋子,在寬闊的曬場上堆積成山,最後經過排列成行的鋼鐵磅秤,在工作組的筆記本上積累成一個驚人的數字,讓他們的債務像沸騰的水一樣蒸發之後,快樂降臨了。


    部落的豹人們伴著淚水將第一次的耕作所得吞進了喉嚨,雖然同樣經驗不足的養殖場遭遇了失敗,未能給那一次的豐收宴增添光彩,但人們對未來的希望已經被火焰點燃了。他們在新的種植季得到了來自工業城的更多支持,一些最積極的人甚至主動領取更多的土地,他們通過收音機和報紙知道一種叫做拖拉機的強大機器在新瑪希城的建設中起了重要作用,並且得知深翻對作物產量的有利影響後,便有人大膽地向工作組詢問他們是否也能申請這樣的一個神物。


    他們的願望被傳遞到代表會議上,並且得到了滿足。


    拖拉機在三號新住地的田野上隆隆前行的情景,在埃拉父親的記憶中宛如昨日。他們是在工作組建議下,十幾個家庭聯合起來向工業城租借這些機械的,雖然這讓他們的債務又增加了一筆,但這個秋季的收獲證明了這是完全值得的。埃拉對這些雖未親身經曆,卻從父親那低聲的講述中感受到了族人的改變。


    夕陽斜照時,在回家的路上,埃拉的父親問他:“一切都在變好。但是,我們能永遠這樣好下去嗎?我們真的擁有這一切嗎?我們耕種的土地屬於誰,誰才是我們和土地的主人?”


    前任族長留給人們的除了羞辱,還有懷疑。他當初灌入相信他的族人腦中的胡言亂語,即使隨著他的逃跑散去絕大多數,但還有陰影仍在盤旋。作為被試驗的“示範”,豹人已經對這個新家園產生了感情,可是除了那份平等地壓在每個人頭上的債務,沒有契約能保證他們能長久在此生活下去。或許他們會在某一日被趕回部落舊址——想到這個可能,已經沒有多少人會感到開心了。


    埃拉不知道自己的族人會在艱苦的勞動中思考這些事情。雖然沒有發生過直接衝突,整個遷來的豹人部落還是同後來的不同種屬的部落人產生了競爭關係,勤勞而掌握了技藝的豹人在麵對這些遲遲不能進入新生活的部落人時是有一些驕傲的,所以他們不太期待多部落共處的未來。每一次新移民來到時,豹人中的優秀代表都會同工作組一同去幫助他們適應新生活,在這個過程中,豹人們逐漸積累起了不滿。


    當然,幫助新移民是有獎勵的,但這些發放給個人的獎勵不能彌補新移民對住地資源的擠占。工具、牲畜、工作組的關注,他們什麽都要,學習新的生存技藝缺少耐心,卻又急於見到果實,懶惰,容易放棄,一旦被人指責就會生氣;清淨的街道跑滿了其他部落的小崽子,在豹人家庭外出工作的時候,這些缺管教的小動物就會翻越圍牆,跳進他們的家裏……即使不是所有新移民都這樣,甚至豹人們也承認多數移民不是這樣,甚至他們犯的錯豹人們自己也一個不少地犯過,但——


    豹人們已經有了讓部落在此地生根的想法,每一個新移民的來到都意味著他們離獨占新住地,至少占有統治優勢的目標越來越遠。


    顯然,他們的這個願望是幾乎不可能被滿足的。


    工作組知道豹人們的願望,而按照在新住地試行的規則,他們也確實有權利爭取成為整個新住地的代表——一部分代表。新移民的數量已經接近新住地總人數的三分之一,雖然他們都來自不同的部落,不像豹人這般齊心,但同樣是按照住地規則,不允許單一部落在新住地的人口超過二分之一。開荒仍在繼續,新住地至少還能承受十倍以上的人口,豹人無論如何團結都將隻能成為少數。


    這些規則讓豹人們感到有些難受,新住地發展到未來也讓他們不是很期待。但他們又不能隻接受規則中對他們有利的大多數,卻拒絕他們不喜歡的這少數。所以他們不是很直接地向埃拉表示,他是否能在回到工業城之後,同一些比較有權力的人表達他們的請求……當然,他們知道成功的希望不大,但,試一下應當也不會有很嚴重的後果吧?


    術師一直都很寬容的。


    埃拉看著自己的族人,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


    “工作組是會離開的。”豹人們提醒他說,“我們得盡早打算。”


    “像坎拉爾城那樣不行嗎?”埃拉問,“那也是一個多部落混居的地方,它現在很繁榮。”


    豹人們搖著頭,說:“可坎拉爾人是狼人。就算他們是狼人,坎拉爾也不算在他們手裏,假如把坎拉爾的狼人從那座城中離開,它會有多大的改變呢?城市還在,市場還在,那些商隊一樣會來。坎拉爾人還能依靠他們和撒謝爾狼人的關係,可我們有什麽呢?”


    “新住地是術師提出建立的,工作組代表的也是術師的意誌……”


    “工作組說他們會離開。”豹人們說,“他們做完了該做的事就會離開,術師……”他們低聲說,“假如術師也有一日離開,我們該怎麽辦呢?”


    埃拉猛然站了起來,“術師不會離開的!”


    人們看著他。


    “那,術師為什麽要在人類的地界建立新的城市呢?才多長的時間,他的學生們就為他征服了一個王都,又為他建立了一座差不多同工業城一樣大的城市,他們都是人類,難道他們就不想讓術師當王嗎?”人們說,“人類怎麽可能不想讓術師做他們的王呢?”


    埃拉一時失語。


    他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術師、術師決不會舍棄我們的,”他最終這樣艱難地說,“如果他會這樣做,他為什麽要為我們付出這麽多呢?”


    沒有人直接反駁他,但埃拉知道自己同樣沒有說服任何人。為什麽人們認為術師會離開他們,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可能同術師為何來到獸人帝國一樣,他遇到了一群困苦的、幾乎無法活下去的人……而這樣的人不是什麽地方都有嗎?哪怕是在已經被術師極大改變的獸人帝國,正在發生戰爭的北方不是已經在向他求助了嗎?或者像那座人口眾多的新瑪希城,不就是因為預見了饑荒才重新建設,然後在果然發生的災難中吸納無數災民,變得越來越大的嗎?而工業城去救助那些陌生人,又是出於什麽對自己有利的目的呢?


    埃拉回憶起自己看過的報道,沒有其他理由,即將發生巨大的災難,而他們有挽救他人的能力,所以他們這麽做了。


    開拓者確實通過他們救濟行為得到了土地和人口,在異國他鄉牢牢紮根,成為聞名諸國,能夠輕易撼動一個王國的割據力量。但不能本末倒置地認為他們是為了土地和人口才去進行艱苦的工作,他們完全有更容易的方法達成這樣的目的。埃拉就在報紙上看過奧比斯的貴族尖刻地評論新瑪希城派遣支隊的作為愚蠢,在那樣風雨飄搖的時刻,他們完全不必同所在地的統治者對著幹,隻要他們在那時向國王捐獻一些糧食和金錢,他們很快就能得到國王授予的爵位,此後任何行事都有理可依,而非至今仍是惡名昭彰的侵略者和人口掠奪者。


    那麽,對那些令人厭惡的貴族的批評,新瑪希城的開拓者是如何回應的呢?


    埃拉在這個失眠的夜晚回想起來了。


    他們說:“我們一切權力和正義性的來源,是我們在為最多數人最根本的利益奮鬥。”


    明亮的月色照在這位年輕人的窗外,隔絕蚊蟲的窗戶也擋住了清爽的夜風,微微的汗水沾在葦席上,埃拉睜著眼睛,腦海一遍遍地回想著這句話,手上頸後的毛發隨著他的呼吸慢慢炸了起來。


    晴朗的夜空預示著明日的好天氣,柔和的月光落在廣闊的原野上,長風如人們沉睡的呼吸,從原野的這一頭吹到另一頭。無數的部落都已落入模糊的夢境,隻有數量不多的新住地仍在各個角落閃耀著人造的光芒,這些不會閃爍的微光在大地上形成了易於辨認的路標,一直指向一座光輝之城。


    無論多麽溫柔的月光都不能讓這座動力充足的城市入眠。高大的路燈照耀著寬闊的硬化道路,三三兩兩的人們走在路上,現在不是工作時間,不過工業城的人們有很豐富的夜晚生活,他們或者剛剛結束一場活動,準備回家,或者正在前往下一場,長夜漫漫,比單純的睡眠有意義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必虛度光陰?


    隱約的樂聲隔著牆壁隱隱傳入房內,斯卡將成打的文件丟到桌上,向後靠著椅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口氣差點把他的魂魄吐出去。


    藥師進門時看到的就是他掛在椅子上,兩眼無神,就差腦袋一歪,舌頭一吐,就算共處了幾十年時間,藥師也很難不對他這幅模樣產生同情。他把夜宵放在桌上,扶正了他的腦袋,拇指按在額角,其餘四指探向頸側。


    斯卡抓住了他的手。


    “你是想看看我死沒死……”斯卡說,“還是隻是想幫我按一按?”


    藥師歎了口氣,手指伸入他濃厚粗硬的毛發之中,“我瞧瞧你長了多少白毛。”


    斯卡立即就坐正了,“我好得很!沒長雜毛!還能打十個!”


    藥師雙手夾著他的腦袋問:“打誰?”


    過了一會兒,斯卡的聲音才懶洋洋地響起來:“沒想打誰。我現在誰也不想打。”


    藥師洗手回來,看著斯卡咕嘟咕嘟把湯水全部喝幹,然後將碗往桌上一頓,呼了口氣。他走過去,拉過椅子坐在斯卡的身邊,同他肩膀挨著肩膀,一起看著桌上那摞文書,“快要完成了吧?”


    “快了。”


    “真難想象,”藥師說,“我們竟能走到這一步。”


    斯卡沒有說話。


    片刻之後,藥師問:“這麽重要的事,那個年輕人很快就會回來吧?”


    “他當然要回來,”斯卡說,“他的老師可等著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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