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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上確實有足夠的空間,在確定他們沒有帶其他更危險的東西之後,這三人被鎖在不同的房間內,尤其是那名身佩龍鱗之人,門外日夜都有人看守,雖然做了種種防範,精靈們仍是緊張不已,反而是同行的人類反過來安慰他們:“術師可能已經習慣了。”“一個信物難道會比本人更強大?”“就算沒有諸位,隻要他們沿河而上,總會找到地方的,我們從來沒想過躲起來。”


    雖然同樣知道命運當頭,便無避雨之處,精靈們仍然感到心憂難解。涉及力量,而且是黑龍主與遠東君主這般已經超出人類常理的非凡生物,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導致不可挽回的後果。精靈不常行走人世,但曆史已經留下無數教訓,雖然如今局麵在曆史上也是絕無僅有:遠東君主在彼方大陸屹立已久,數十年前已無人堪與之相提並論,如今更是深不可測,龍主之名更是不傳之秘,他本身存在就是一種極大的恐怖,哪怕他從未做過任何危害之事,自他再次蘇醒後,先是由北向南,繼而自東向西,最終在極西的荒蠻之地停留,與亞斯塔羅斯形成力量的雙極,這兩位的力量光輝之下,中央帝國土地上燃燒的戰火都顯得黯淡。


    而在龍主停留之地,又有一位黑發術師橫空出世。


    離開森林之前,此行的八位精靈都受過女王教導,知曉他並非一般天賦者,與亞斯塔羅斯那位君王也大不相同,即便他目前還在邊緣之地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不為人知,聞名於世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且這段時間將極為短暫。精靈再矜持高傲,也會從敬愛的王與信任的兄弟那兒得到的諸多消息之中得出結論——這名將美德與極權匯於一身的術師,同樣有影響以及改變世界平衡的力量。何況包括龍主及其後代在內,那位術師已經漩渦般將許多強者吸引到他身邊,連森林之王都與之隔界相交。凡世之中,強大的天賦者用種種手段經營自己的力量邊界,對與他們同一階級的對手往往隻聞其名,一旦互相遭遇,不是戰爭就是災難,但與如此之多的龐然力量交集卻從未發生大的碰撞,那位術師創造了不止一個奇跡。


    精靈們對女王信任之人的品行並不懷疑,黑發術師能夠消弭爭端,一名本質不過人類的術士也不會對黑龍主造成任何威脅。隻是那個男人所言若真,有一件需要遠東君主跨越整個世界告知黑龍主的大事正在發生,卻無論精靈還是人類都毫無察覺,任何稍有嗅覺之人都能感受背後陰影。此時他們對其中內情一無所知,旅程又已接近末尾,緊急向森林傳信之後,精靈們也隻能將期望放到眼前。


    燃料充足的情況下,船隻前進的速度極快,船員和精靈互為搭檔,借助精靈們的超凡視力,即便夜晚也不必停留,他們一路都是如此。俘虜上船一天後,他們進入一片河麵,仿佛穿過一道無形界線,氣溫下降了,不太明顯,卻絕非自然,精靈們離開森林之前便已知道,這是標誌之一。然後他們在岸邊一處山壁見到了人造的寬闊平台,一排房屋建在水線之上。


    關卡的守衛者到船上給他們的航行記錄蓋了戳,也去看了俘虜們的情況。


    “我會向上報告,”一名褐膚白發的青年對他們說,“請諸位先到港口暫時等待。”


    這是應有之理,守衛們回到了哨位,而他們繼續前行,水勢趨緩,水麵也逐漸變得開闊,瞭望塔聳立山林中,一條筆直道路突兀出現於岸邊,寬度足以讓兩匹馬齊頭並進,精靈們隻見瞭望塔上人影閃動,沒有在其他地方發現更多人跡,他們平穩地,不受任何阻礙地航行,直到進入港口。河道在此凹進去一部分,一艘和他們一樣大的船停泊岸邊,另外一些更為龐大,又矮又平的運輸船在碼頭一側並列,工人們操作吊杆等簡單機械裝置裝貨和卸貨。這艘經過重新裝飾的大船歸來很是吸引了一部分目光,不過也僅僅是目光。


    船隻緩慢入港,下錨之後,船長和部分船員下船與岸上的人交接,精靈們站在船頭,好奇地看著碼頭上的工作,他們的視線掃過卸貨區,後方倉庫和硬化地麵上的鋼鐵軌道,然後投向更遠處。


    希雅和法爾頓回到船艙,瓦西亞和另一位精靈還守在艙門前,他們碰了碰頭,重新打開了門。


    那個男人坐在床邊,身上隻戴了手銬,被關進來之後他一直很安靜,此時抬頭迎上他們的眼神也很平靜。


    “我們到了,是嗎?”他問。


    “是的。”希雅說。


    “我會等待。”他說。


    “遠東大陸距此極西之地不止萬裏之遙,你是孤身來此。”希雅問,隨行兩人隻是普通武士,也不是這個人的同伴,是半路捕獲他的權勢人物配送的監視者,“即使龍鱗護身,這也可能成為災禍之始,你有何憑借,認為你一定能如願以償?”


    “我的憑借在於我的君主。”他說。他的回答隻到這裏。


    精靈們也並未指望從他身上得到更多的訊息,橫跨兩座大陸來此,對方無疑是意誌極為堅定之人,精靈們知道逼迫他也不會得到多少結果。與同樣擔憂的同伴相比,希雅心中的不安要更強烈,對危險的預感幾乎算是她的天賦,如今的情況讓這位森林最強之一的戰士感到了困擾,他們來到此地,是想要和那位術師建立更緊密的聯係,而他們帶來的這個人卻極有可能是噩兆,他們要怎麽做,才能在此事中盡可能兼顧雙方?


    來自人類和狼人新住地最上層的的回複在這個時候來到了。


    術師說,他歡迎遠來而至的客人們。


    鐐銬解開後,遠東君主的使者輕輕活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黑發黑眸,年輕而異樣強大……確實是特殊至極的天賦者。”


    “你的君主是否已經知曉這一位的存在?”希雅問。


    “在我等眼中,陛下無所不知。”他說。


    然後他們來到了甲板上,連同那兩名武士,後者既恐慌又困惑,他們是真正一無所知,無論對這段航程還是他們正在麵對的事情。船員和精靈們依次走下舷梯,希雅等人帶著他們留在最後。在下船前,那個男人環顧四周,“真新奇,這就是龍主如今居留之處?”


    他的目光越過港口,田野,低矮山丘上的層層白雪,定於一點。


    聚居地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內,銀發的青年抬起頭,看向前方。在那雙不帶任何感情的金色眼眸麵前,所有物質的阻礙都如虛妄,無形無質的注視穿透橫亙兩地之間一重又重的建築,田地,山丘,他的目光落下的一瞬,男人低聲說:“我的使命完成了。美麗的精靈,請離我遠一些。”


    在他說話的時候,一縷火焰從他的胸口冒出,猶如長蛇將他的軀殼緊緊纏繞,片刻就將他化為一根火柱,同一時刻,火也從另外兩人身上燒起,白色的火焰燒得很快,三個人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完全消失了,連灰燼都未留下,甲板表麵依舊光潔,但理應無所附著的火焰依舊在風中飄動,在精靈們警戒的包圍中,火焰柔軟的末梢向外伸展飄散,仿佛隻是一團又輕又軟的霧氣,一隻姿態優雅的手自霧中伸出,如同推開門扉。


    工藝華麗的袍袖垂落,掩去了指上權戒的光彩,一個男人從霧中走了出來。


    所有精靈都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他身形高大,麵容英俊成熟,他向後梳理的短發是黑色的,他抬起眼睛,黑眸猶如冬夜。他有如實質的視線在周圍一掠而過,靜靜看向遠處。


    一個名字湧上希雅的喉嚨,但她無法把它說出來,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不僅是她,其餘人同樣如此。


    “有趣。”他說,微微一笑,“既然已經獲得邀請……”


    他向前邁出一步,無影無蹤。


    他出現在墨拉維亞麵前。


    墨拉維亞坐在沙發上,略略抬頭。


    亞斯塔羅斯注視著他,窗外冬雪白得發光,卻不及對方的銀發耀眼,被他倚坐的家具泛著精心打磨後的光澤,隻刷了一層清漆的矮桌上,圓潤的白色瓷杯冒出嫋嫋水汽,環繞著房間流動的氣流中夾著輕微的嘶嘶聲,即便室外滴水成冰,此處依舊溫暖如春。這是一個裝飾簡樸,溫情而舒適的房間……與毀滅之源格格不入。


    但他現在就在這裏,仿佛隻是一個美貌過度的人類,除了那雙眼睛。


    “時隔多年,見您安康如昨,實在令人欣慰。”遠東君主說。


    “你是怎麽來的?”墨拉維亞問。


    “將兩份靈魂裝進一具身體,加點別的材料,使之成為強度勉強足夠的載體。”亞斯塔羅斯說,“遺憾的是能夠支持的時間十分有限。”


    墨拉維亞嗯了一聲,站了起來。


    “既然如此……”


    布拉蘭感到驚異,他預定今日上門請教,術師卻極其罕有地對他表示抱歉,由於某些意外,他們的談話可能不得不後延,他也已經準備離開在這個時候,正在送客的術師停下來,微微側頭看向一邊,“一位特殊的客人來了。”


    然後會客室裏多了一個人。


    沒有氣息,沒有溫度,站在會客室的中央,就像他一直在這裏。布拉蘭本能轉身麵對對方,血劍自動出鞘一半,被他抓在手中,深濃的血色從他眼底滲出,劍上腥氣彌漫,但還未離鋒,邪異之氣就被重壓禁錮,那種力量裹住了劍身,在細微的嗤嗤聲響中,幹涸的鮮血被磨礪於無形。


    那個男人走過他身邊,布拉蘭不由自主向後退了一步,忽然而至的風在室內回旋,擺放在桌麵的書頁翻動著嘩嘩作響,在布拉蘭倒下之前,墨拉維亞順手托了他一把,讓他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


    雲深把目光從布拉蘭身上移開,再度正視這個向他走來的男人。


    風停了下來。


    “初次見麵。”對方說,“我名為亞斯塔羅斯,冒昧來訪,請閣下原諒我的失禮。”


    “您好。”雲深說,“我是雲深,此地目前的管理人之一,條件有限,請恕我招待不周。”


    “能見到您,”亞斯塔羅斯對他微微一笑,“是我此行所得的極大驚喜。”


    雲深邀請遠東君主在對麵坐下,墨拉維亞自然而然地坐在了雲深的身側。


    “遠東聯邦與此地相距遙遠,您的訪問實非預料,方便的話,能否告知您的來意?”雲深問。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亞斯塔羅斯說:“如兩位所見,來到這裏的隻是我的一個片段,信息自‘我’的使者踏出白都那一刻便被封存,直至此地解封蘇醒,方才開始重新記錄。”他看著雲深的眼睛,語調溫文爾雅,“此間間隔不算長,也不算短,但足以發生許多事。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無數故事,絕大多數都細微如塵,正如生命本身,少數之中的極少數,則意義非凡。”


    雲深有點意外。


    一個……移動終端?


    從對方出現的方式,已經足夠判斷這不是真身,身邊的人形龍族應當是這位久負盛名的統治者此行的真正目的,但對方的語意顯然不止於此。


    “譬如您的到來?”他問。


    亞斯塔羅斯微笑。“不,我是指您的存在。”


    雲深停頓片刻,輕輕搖頭。


    亞斯塔羅斯看著他,也看著他身上那個極少數天賦者才能察覺到的存在,“您聽說過預言嗎?”他問。


    這句話之後,墨拉維亞終於將一部分散漫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


    “我的孩子以此天賦聞名。在很小的時候,他曾經如此遊戲——在一個寬敞的封閉房間裏,他用打磨光滑的石球互相碰撞,預測每一個不同顏色的球最終停下的地方。”亞斯塔羅斯向後靠在椅背上,撐著頭笑道,即使他隻是一個投影,一個片段,看起來也和真人別無二致,“得到這些結果對他來說太簡單了,他開始增加障礙,換到更廣闊的空間,將推動石球的力量由自己換為他人,更改玩具的大小和形狀,最後,他將一座沙丘搬到他的住所附近,看仆人們每日揚沙落地。我很難說這種玩耍是否一種鍛煉天賦的方式,不過我們所說的預知,大約也是這樣猜測石球或者砂礫落點的遊戲。更多的時候,這是預先選擇一個結果,然後促使一切在軌道上運行的計劃。”


    墨拉維亞皺起了眉,布拉蘭還在雙手捧頭,陷於暈眩不可自拔。


    “因為事物發展自有其規律。”雲深說。


    “所以曆史往往相似,看似岔路眾多,實則殊途同歸。”亞斯塔羅斯說,“在大勢之下,汪洋個體的命運之海之中,某些特殊的生命會成為難以撼動的道標,時間的水流經過之時,會在此形成無數渦旋。在離開白都前‘我’所接觸的記憶中,湍流可謂最難把握的模型之一,命運之不可捉摸便自此而來。我曾憑借淺薄的經驗以為這湍流將發生在龍主身周,不過他的力量之強,人類遠不足以動搖他,所以您才令人感到意外。”


    他看著雲深,“人類,遺族,獸人,精靈,還有龍,將諸多變量匯聚一地,您簡直是完美的中心。”


    “預言能夠實現,命運成為必然,我想也隻是人的選擇順應事物發展,積累之下,產生了從量變到質變的必然跳躍。”雲深說,“正如你我此時在此地。”


    亞斯塔羅斯含笑點頭,“是的,也正如裂隙的重新開啟。”


    雲深靜了一下,看向墨拉維亞,銀發的龍王已經呆住了,沙發上的布拉蘭努力抬起頭,“……什麽?”他嘶啞地問。


    “以現世的時間估算,也許在二十年之內,對您來說,這應當是個好消息。”亞斯塔羅斯對墨拉維亞說,“對您的孩子來說也是,聖王龍一定非常思念你們。”


    墨拉維亞有點茫然地看著他,“二十年?”


    亞斯塔羅斯含笑點頭。


    雲深思索了一會,說道:“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遠談不上深刻,不過,若是兩界間的通道再度打開,想必也不再是上次的規模?”


    “上一次,”亞斯塔羅斯對他柔聲說,“隻是一次預習。”


    被無視的布拉蘭驚悚得頭暈都忘了,墨拉維亞低頭盯著自己的手指計數,雲深說:“感謝您的特意告知,關於此事,不知您能透露到何種地步?”


    亞斯塔羅斯溫柔地看著他,豎起一根手指在麵前,“噓。”


    雲深看著他,片刻之後,他說:“再次對您表示謝意。”


    “對隻是一個影子,一段沒有未來的過去的我來說,這隻是完成了遠來至此的目的,不僅不值得感謝,也許還會帶來憎恨。”亞斯塔羅斯微笑道,“不過後一點……也許您是例外。”


    在場的大概也隻有雲深能夠察覺一點他的言下之意了,交談也在此時進入尾聲,“我喜歡靈魂璀璨的生靈,您無疑是其中佼佼者,這種時候,我總是遺憾相處的時光如此短暫。”亞斯塔羅斯說,“再見不知何時,也不知何處——”


    他傾身向前,抬手輕輕摸了一下雲深的側臉,在這一瞬間,他的形體突然模糊了一下,在雲深看來,有點像是圖象信號受到了幹擾。


    “我……受寵若驚。”雲深客氣地說。


    亞斯塔羅斯神情依舊從容自若,“這是我的失禮,您不必原諒我的情不自禁。”他說,抬頭看了雲深頭上的某處一眼,“與您建立連接的孩子非常有潛力,您把他喂養得很好。”


    此時同在此地的,除了他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龍主和黑發術師之外,還有另一個龐然大物。縮在旁邊的小狗之前本能被他激發,懲戒……或者說挽救了他的力量來自黑發術師,但那種力量並非來自術師本身,而是身體環繞著他,氣息包裹著他的虛像生命,雖然在亞斯塔羅斯這樣的天賦者眼中仍舊形體模糊,說明仍未凝聚核心,搭建網絡,不過力量的等級依據從來不是大小,而是與世界本質的距離。在他冒犯的那一刻,整個空間的“場”都受到了對方力量影響,不針對實體,針對的是所有能量形態的存在,這已經足夠成為高等生命的天敵,沒有更多的意誌表達,所以本體應當在更遠的地方。


    很特別,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同樣令人略感遺憾,幼生的龍,而且來自如此血脈,在另一個世界也是難以接觸的,命運總是留下缺口供人追逐。


    “你要走了?”墨拉維亞問。


    “是的。”亞斯塔羅斯與雲深一同起身,“希望兩位將空間的閉鎖打開,容我將兩個可憐而忠誠的靈魂送回。”


    墨拉維亞:“咦?”


    “這次會麵確實短暫,也令人難忘。”雲深說,“隻是我並不能完成這個操作。”


    “實際上,”亞斯塔羅斯說,“您已經做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亞斯塔羅斯:我剛才好像被噴了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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