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五日光景眨眼便過,李傳真的傷養好之後,她終於回了家。


    至少表麵看來,她已是完全恢複如初了。


    不過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往事種種,已是物是人非。


    王氏一聽到屋外敲門的動靜,便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兒,連忙跑過去開門。


    這幾天她心中一直突突直跳,總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


    是婉月一直安慰她說她見過哥哥了,說她已經遊玩回來了,現在陸家借閱典籍,與陸家小娘子討論學問,沒什麽事兒。


    可她心裏就是難以平靜,甚至某個夜裏夢到李傳真在喊她,她感到一種揪心的刺痛,大喊“真兒”,然後一下子便從夢中驚醒,醒後滿頭冷汗,連周氏都被她給嚇了一跳。


    為何同在一村,若隻是借閱書籍,怎麽不能晚上回家來睡?偏要借宿在陸家......


    她也曾去陸家要人,詢問情況,可每次都被陸家的人敷衍而回,去找村長,村長也隻說小孩子喜歡湊一起玩鬧而已,沒什麽大事兒。


    早在李傳真的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她就時常覺得,似乎村子裏的每個人都像是設計好台詞的出場人物似的,給她一種虛假的感覺。


    虛假的客套,虛假的熱情,每個人看似都很淳樸,善良,卻從未給她們一家人實際上的任何幫助。


    就像老村長這樣,嘴上說會幫她找真兒回來,麵上的表情也是急人所急,嚴肅認真,聽她說起此事,便立刻動手替她去陸府要人。


    結果出來就說看到李傳真正在安心看書呢,不好打擾,讓她回家安心等著。


    這些天她日日睡不安穩,隻盼著李傳真能早日回來。


    王氏這幾日裏,隻要一聽見門外傳來聲響,便要急著去開門。


    若是沒見著是李傳真,她便又失望而歸,然後又強撐起笑臉,繼續屋裏屋外的忙活兒。


    一次次滿含期待的開門,一次次又落寞而回,然後又一次次鍥而不舍第一個衝過去開門......


    這一次,王氏再次期盼的打開門,她沒有再失望,李傳真回來了,她好好的站在她麵前,沒有受傷,也沒有缺胳膊少腿,更沒有像她爹那樣一去不回......


    李傳真微笑著站在門外,對她說:”娘,我回來了。“


    “你這孩子,怪我平時不舍得教訓你,讓你野了心,誰教的你招呼也不打,就一個人跑出去玩了幾十天,你可知道娘有多擔心你!給我趕緊進屋,你看我不打你......”


    婉月和婉玉還有周氏也都小跑著過來,看到李傳真回來,都高興不已。


    大家都感覺到李傳真走的蹊蹺,又沒有什麽辦法去找她。


    隻是周氏和婉月幾人在看到李傳真的模樣後,原本開心的麵色漸漸褪去。


    特別是周氏,她看到李傳真看似正常實則有些難以言說的怪異感的表情,還有她脖子上的銀圈,原本靠近李傳真的輕快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


    周氏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她強忍住淚水,拉住一旁就要跑過去抱哥哥的婉玉不讓她靠近......


    婉月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她看看麵帶微笑的李傳真,又回頭看看如遭雷擊的周氏。她的心一點一點沉到穀底......


    王氏牽著李傳真的手慢慢往屋裏走,她口中絮絮叨叨說著責怪的話,李傳真跟在她身後,看不到她母親臉上滑落的淚水。


    “真兒,你這幾日不在,為娘特意請教了一個擅長做肉食的大師傅,娘現在會做你說的那種烤羊肉了。


    你不是不愛吃白水煮肉麽,老說娘的廚藝不好,娘啊,今天非要給你露一手不可,保管你吃了停不下來,真兒肯定會喜歡吃娘做的飯......”


    李傳真一直聽著王氏的念叨,隻是以往鮮活的,總是愛笑話捉弄王氏的她,再沒有了往日的活潑好動。


    她像個牽線木偶一般,任王氏帶著她走,從始至終都麵帶微笑的李傳真。


    旁人或許看不出問題,但王氏卻一眼就注意到她已經同她父親一樣,原本明亮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光彩。


    讓王氏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便逃避似的不敢回頭去看。


    王氏緊緊牽著李傳真的手,她渾身都在害怕的顫抖,口中語無倫次的和李傳真說著家長裏短的閑話。


    “真兒,還笑話娘不會種地,你看這是什麽,娘種的青瓜居然活了,你還說這瓜苗長不大的。


    你看,我怎麽和你說的,隻要人勤快,肯用心,持之以恒,沒有什麽事情是不可能的,嗚嗚嗚嗚......”


    王氏說了一路,直到帶了李傳真進了屋,在她床邊坐下,李傳真依然沒有什麽反應。


    王氏直到現在還在自欺欺人的自言自語,喃喃道:“天道酬勤,隻要我們老老實實幹活兒,好好的聽話,他們總會給我們一家一條活路的。


    人心都是肉長的,天無絕人之路,天道,人心,我們,我們,總能活下去......”


    王氏終於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憤,嗚咽著哭了出來......


    她一路逃難,流離失所的時候沒有哭,麵對艱難的世道,她沒有哭,即便是丈夫突然離她而去,一家人無依無靠,險些餓的時候,她也咬牙堅持了過來......


    唯獨真兒不行,真兒是她的軟肋,是她的命。


    那些人,怎可如此狠心......


    “真兒,你看啊,你看看娘種的瓜,你看看我啊,你這是怎麽了?他們怎麽你了,說話啊真兒,嗚嗚嗚嗚.......”


    王氏將李傳真攬在懷中,她淚流滿麵,心痛的幾乎要昏厥過去,摸著李傳真脖子上的銀圈,王氏幾乎恨的牙齒都要咬碎!


    “我的真兒,我可憐的真兒啊,那幫畜生!畜生不如的東西,害死你爹還不夠,連你也不放過,明明就答應了的,他們明明答應了你爹不會動你,一群不講信用的畜生!


    都喪了良心,竟然敢這樣欺辱我的兒,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王氏抱著李傳真哭了好一會兒,她忽然跑去箱子裏翻找起來,然後摸出一把剪子,找了一塊軟布墊在李傳真的脖子上,拚命的使勁兒,想要割斷女兒身上的銀圈。


    隻可惜的是,再鋒利的剪刀,也無法在艾婆婆特製的銀環上留下半點痕跡。


    “可恨,可恨啊!嗚嗚嗚嗚……給我兒戴這種,這種東西……真兒,都是娘的錯,是我害了你……”


    她一邊割一邊哭,李傳真的父親曾經也戴在某一天脖子上突然就有了銀圈,雖然他從未和她說過這個圈是做什麽用的,她卻隱隱能猜到這是什麽……


    因為最後,他死了。


    直到王氏因為太過用力,手被剪刀刮出傷口,流出血來,李傳真才像是一尊泥塑蠟人突然又活了過來。


    她輕輕抬手握住王氏流血的手,取下她手中的剪刀,輕柔的用脖子上的軟帕包住王氏流血的手。


    李傳真看著母親,她平靜的將腦袋埋進母親的懷裏,始終一言不發。


    這天夜裏,王氏總算如願以償的抱著她心愛的女兒安穩的睡了一覺,隻是她的懷抱 來得有些晚。


    回來的這個李傳真像一個遍布裂痕被人強行打碎又拚湊起來的玉器,看似完好如初實則卻不再完整。


    王氏整夜都在悔恨,哭泣,後悔年少時的無知,後悔和村長等人扯上關係。


    後悔因為自己的天真幼稚,李傳真的爹因為她的一句想過世外桃源、與世無爭的日子而放下一切恩怨情仇,帶著所有人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從此,他們再也無法離開。


    後悔帶著婉星在這裏受苦,後悔為了護住僅剩的家人,舍棄自己的女兒,後悔讓她扭曲性格扮作男子……


    因為她年輕時的幻想和任性,她害死了所有的親友,父母,丈夫……


    到如今,她連唯一的孩子也保不住!


    悔啊,悔矣……


    王氏在牽著李傳真進屋後便再未出來,隻有隱隱的哀戚哭聲從房中傳出。


    周氏在廚房爐灶邊燒著柴火,她緊緊抱著自己的兩個懵懂無知的女兒,熊熊燃燒的火光照在她和兩個孩子的身上。


    如今正值霜降時節,即便坐在爐灶邊,她依然覺得通體冰寒,渾身發涼。


    “娘,你知道什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婉月想不明白,她不懂,為什麽她娘在看到哥哥回來之後,變得如此驚恐,害怕,甚至嚇得瑟瑟發抖。


    周氏不想嚇著兩個孩子,她沒有回答,隻是靜靜的看著燒的劈啪作響的柴火,不時的用棍子撥動。


    除了躲在這裏煮飯燒茶,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為王氏和真兒做些什麽。


    周氏默默的撫摸兩個孩子的小臉兒,婉玉年紀小,她已經趴在周氏的懷裏睡著了。


    周氏淚眼朦朧,她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道:”你們要記得,要對哥哥好一點,再好一點,她真的很苦,她為我們承受了太多,婉月,你要想著哥哥,要幫她啊。


    她這麽小,她一個人要如何應對那些人,嗚嗚嗚……真兒,對不起,我真的,大哥,對不起,我沒用,我沒照顧好她……“


    ”婉月,若是有一天,我們都不在了,就算隻剩你一人,你也要好好守著傳真,也不要想著報仇,你們兄妹二人隻要努力活下去,活下去,總有希望……“


    說到最後,周氏已是泣不成聲,婉月站起身來,她有些生氣的打斷周氏的哭聲,說道:”好了,娘,你別哭了,你什麽也不肯與我說清楚,是想我們往後一起做個冤死鬼嗎!“


    周氏被她的話一下子給噎住了,她抬起哭得稀裏嘩啦的臉,傻傻的看著婉月,不哭不言。


    婉月熟練的拍拍周氏的後背,安慰起這個從她小時候就軟弱愛哭的娘,鎮靜的說道:”娘,你不要怕,仇要報,也要活!我們大家都要好好活,誰也不能少。


    娘要我幫哥哥,就該和我說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事情我們一起想辦法就是了!“


    周氏像是又有了主心骨,她抱著女兒嚶嚶抽泣,似乎她才是那個孩子。


    ”其實娘也不是很清楚,你看到傳真脖子上的那個環了吧?“


    婉月皺眉,她點點頭,又追問道:”看到了,那是什麽?“


    ”我隻知道傳真她爹很久以前也是這樣,原本好好的一個人,某一天突然就失蹤了,再回來,他脖子上就有這樣的環,整個人也性情大變,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大哥他什麽也不和我們說,隻說他在幫村裏做些活計,隻要他好好幹活兒,我們一家人就能在村子裏好好生活。


    再後來,他突然渾身是血的回來,給了大嫂一樣東西,說日後若是他不在了,村長他們也會照顧我們孤兒寡母,讓我們好好生活。


    他讓我們有機會一定要離開村子,帶著他給的那個東西,或許有機會離開這裏。然後他又在一個深夜離開家,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


    周氏娓娓道來,婉月神情再也無法淡定,她疑惑的問道:”可是我們在羊村過得並不好啊,為何不拿著那個東西離開這裏?“


    周氏神色黯然道:”神羊山好進不好出,我們也想離開,也曾偷偷打聽離開村子的路線,可是聽說外麵的世道亂得很,四處都有殺人放火的強盜匪人,我們兩個女人家,又帶著你們三個孩子,如何敢輕易離開村子?出去肯定是個死,留在村子或許還有機會活,至少有個安穩的落腳之處,就這樣一年熬一年的過著……“


    婉月聽完也安靜的坐在一旁看著爐灶裏的火光,原來,自己從小長大的村子,竟是這樣的麽?


    哥哥現在是代替死去的大伯在替村子做事了,如果哥哥最後,也像大伯一樣的下場,那麽,她一家人的死期也就到了。


    她們要在哥哥被村子裏的人殺死之前,盡快想辦法離開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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