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琴走進春秋茶社的那刻,何澤銘在最裏麵那間茶室裏站著踱步,何長青說:“哥你靜靜,坐下來,想想一會兒琴姐要是責怪你,你該怎麽解釋,就是說的陳珊這個給小冰幫忙治療這事。你想想,你別走來走去了,心亂。”


    何澤銘聽了覺得有道理剛坐下來,就聽到門響,服務員引導著吳小琴踏入門來,他又立刻站起身來。


    眼前的吳小琴就是個麵容普通的那種扔到人群裏不起眼的中老年婦女一枚。她並沒有發福,身材還是一如既往的瘦瘦的,很苗條,但是頭發花白,麵容也不再年輕,皺紋不少,一看就是經曆了很多的那種滄桑感十足的樣子。


    可是她的眼睛還是很亮,大大的眼睛,眼角有細紋,眼神卻依然清澈透亮,很有感染力。何家這兄弟倆不約而同在腦海裏對比著記憶中那個瘦弱的少女吳小琴。


    “長青,你好。見到你很高興。”吳小琴沒有說方言,一口很板正漂亮的普通話,不疾不徐,波瀾不驚,何長青忙伸手說:“哎呀,這都三十年了哈,琴姐,你還好嗎?”


    吳小琴伸手握住了何長青伸出的手,不能讓人家的臉掉到地上啊,吳小琴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台階該給就得給,過得去就好了,人家也是被動卷入的親戚罷了,不管三十年前還是現在,關何長青什麽事呢?


    吳小琴看了看呆站在那裏說不出一個字的何澤銘,說:“何博士你也坐吧!你現在應該不叫何萬年了,他們誰跟我說過來著,你現在叫何澤銘?你好你好。都坐吧。”


    當年的少年何萬年羞愧難當。他張了張嘴,還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他默默地坐下了。


    跟設想的完全不一樣。這樣的曆史時刻,還真的是出人意料,沒有辦法彩排的見麵,何澤銘的心上像是萬箭穿心。


    太難受了。如坐針氈,卻又不能逃跑,硬著頭皮坐在那裏,腦海裏卻全是少年吳小琴清脆的聲音和笑起來嬌俏的麵容。眼前這個看著比自己要大了十幾歲的中老年婦女,實際年齡比自己還要小一歲才對啊,可是站在一起,兩個人的生活際遇帶來的形象上的差別已經是天地雲泥之別。


    何長青何嚐不明白哥哥此刻在想什麽,他來不就是替哥哥分擔一些痛苦和壓力的嗎。他示意服務員送來茶水,端給吳小琴,努力活躍氣氛:“琴姐,你是什麽時候到江州的啊?”


    都是實誠的人,吳小琴自然不能不接受別人的好意:“哦,我是兒子來上大學,我就提前一個月來這邊找了個工作,反正身邊就這一個孩子,我是想要離他近一點,又剛好是江州……”吳小琴忽然頓住了。


    什麽意思?為什麽說“又剛好是江州”?


    何長青閃念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什麽:“琴姐,你的意思是,你早就知道當年的那個孩子送出來送到了江州嗎?”


    何澤銘身體肉眼可見的抖了一下。他從來都不知道,當年那個孩子和江州會有什麽聯係。當年的貴州梅家塢,送出去個孩子,那還不是就近嗎,當年吳小琴強調了要送給家長是讀書人的家庭,最好不會生育的那種家庭,其他沒有限製。孩子也很快就送走了,大人們不肯讓他們知道那麽多,說既然一定要送走,就不能知道太多,否則你們會過不好這一生的,再說了,抱養孩子的家庭也不願意你們再獲得任何和孩子相關的信息啊。都怕糾纏不清。


    所以何澤銘沒想過“江州”這城市,會在自己的生命曆程裏這麽特別,既是自己的第二故鄉,也是自己送出去的孩子生長的地方。


    那吳小琴怎麽知道?知道了又為什麽從來也不告知自己呢?何澤銘淚眼漣漣,她為自己背負了太多太多了,那她當年也不過就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啊。自己可真是個人渣,當年的少年衝動害得人家一個好好的女孩子改寫了原本可能會非常精彩的一生,至今徒留遺憾,感歎一句造化弄人。但事實上,自己才是那個最該譴責的罪魁禍首吧!


    “你應該告訴我的啊,你怎麽什麽都自己背負著呢?”何澤銘說不下去了,失聲痛哭。


    吳小琴眼淚也掉下來了。他依然保有著當年那個少年的天真。也好,沒有這點子為人的基本的品質,那不是真的成了人渣了嘛。吳小琴看明白了何澤銘眼神裏的負罪感,那雙眼睛裏寫滿了愧疚之情,寫滿了對不起。


    “不至於不至於,都過去了。長青,讓你哥別那麽激動。這個歲數了,傷身體。咱們見麵不是為了翻舊賬,我是想知道,關於陳珊的一些情況,我也希望你們能如實告訴我。因為我不知情,才會比較焦慮,擔心得比較多。”


    吳小琴說話的邏輯很清晰,表達的意思也很讓人明白,不是陳珊的原因,她是不會出現在何澤銘麵前的,以前的一切過往皆為序章,正章開啟應該是各自不同的人生,並無交集必要。


    “姐,讓我哥先平靜一下,我所了解到的信息我先來講吧,情況是這樣的……”何長青對吳小琴敬佩多於好奇,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自己知道的情況都一五一十倒給了吳小琴。


    原來是這樣,吳小琴明白了,也沒有剛來之前的擔憂了,那還好,陳珊和她的養父母太好了,這就是她吳小琴少年時最向往的那種家庭啊,書香門第,淡泊名利,舉重若輕,不可替代,家庭氛圍幸福完美,她的女兒全部都擁有了,太好了,當年的犧牲值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她含淚的笑容,一時間讓何長青和何澤銘都看呆了,這是個什麽樣的奇女子啊。願意押上自己的人生來為自己的孩子換來一個光明全新的開始,而未來對於自己的安排究竟有多麽殘酷無情,她都照單全收,一個人,無怨無悔,心甘情願。


    “你能不能跟我們說說,你是怎麽知道陳珊是……那個送出去的孩子啊?”何澤銘實在忍不住。


    吳小琴笑了。這隻能說是上天待自己不薄。


    “我知道你倆好奇,也罷,反正現在都放心了,手術對於陳珊也不是危險的事情,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大家都選擇了這樣,那我也認同。那我就索性跟你們說說吧。當年,孩子抱走那天,不讓我去,怕我之後和收養家庭糾纏不清,大家都是好意,我就同意了。可是,他們走了,我又忍受不了,就悄悄跟著了,好在那會兒沒啥特別的交通工具,他們幾個人就是趕了個牛車,大嬸兒抱著孩子跟他們去的。”


    吳小琴說的大嬸兒就是何澤銘兄弟倆的媽媽。


    兩兄弟屏住了呼吸。聽吳小琴講下去。


    “我一路跟著他們,那會兒咱們梅家塢的道路你們也知道,小心一點兒他們發現不了,我那會兒身形又單薄,在道旁的小樹林跑得也輕,他們不知道我就跟到了那個見麵的地方,遠遠地看見他們跟對麵的人交涉半天,對麵的人是個戴了眼鏡的男人,一看就是讀書人,看著斯斯文文的,瘦高個兒,他接過了孩子,我在樹後看得淚眼婆娑,模糊中他們就分開了,都各自原路返回了吧。


    我躲在樹後哭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走到了他們交出孩子的地方,就看到了地上有一個粉白色紙片一樣的小東西,我就撿起來看了看,原來是個什麽報銷單一樣的底聯,大小有點像名片台簽兒那種,還有什麽工作證字樣。可能是那個男的手從兜裏掏出來的時候不小心帶出來的,天色不好,大家也沒注意到吧,上麵有江州的研究所和陳羽良的名字。”


    哦,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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