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一開始問慕容深有什麽誌向,他支支吾吾半天看著毛筆答不出來。


    結果她這大逆不道的話一出,驚得七皇子捏著的毛筆都掉了。


    “我……我沒有想過當皇帝……”


    少年聲如蚊呐,低著頭,紅著臉說完。


    他雖然是七皇子,但是跟其他皇子完全不一樣,他是宮女跟皇帝一夜情生下來的皇子,他出生後父皇連看都沒看過他一眼,從小就被宮人當成小太監一樣來養,又如何可能會想著跟其他尊貴的皇子去搶那至高無上的皇位。


    阮凝玉道:“是看你想與不想,世上沒有不能改變之事。”


    慕容深睫毛輕顫。


    在少女出現之前,其他人隻會告訴他,他七皇子身份低賤,遇到其他皇兄時要磕頭請安,當皇兄們無聊時的消遣和出氣筒,可眼前的阮凝玉卻告訴他,世上沒有不能改變之事……


    她明淨嫵媚的眸子裏,並沒有對他一絲一毫的輕蔑與憐憫,反而是將他當成個同類來看待,告訴他,他也是可以被人尊重的,身為皇子他同樣也有權利去爭取他想要的東西。


    慕容深手指捏緊毛筆,問:“阮姐姐,當皇帝有什麽好處嗎?”


    見他問這個,阮凝玉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恨不得拍馬腿,但還是矜持地微笑,循循善誘:“好處?當皇帝的好處可多了。”


    “這天底下都是你的,沒有什麽是你得不到的東西。”


    沒有什麽他得不到的東西?


    慕容深纖長的睫毛又輕輕動了一下。


    “比如呢?”


    阮凝玉掰著手指頭無比認真:“比如金帛珠玉,錦繡山河,萬裏江山全都是你的子民,你看上誰都可以召她進宮,每天上朝多大的官都得朝著你叩拜,以前欺負你的人你通通都可以欺負回去,不論你想要笞、杖、烹、煮、煎……”


    眼見慕容深精致的臉蛋越來越蒼白。


    阮凝玉這才收斂,“我開玩笑的。”


    慕容深鬆了一口氣,純良的眼眸起了層水霧,看著她時就像望進了一片幹幹淨淨的湖水。


    阮凝玉怔住了。


    這樣單純澄澈的少年,又如何能坐上前世明武皇帝的寶座,又如何會有上輩子慕容深那樣的成就?


    她會不會是太為難這個少年了。


    阮凝玉情緒平靜了下去。


    也是,眼前的七皇子隻是一隻羊羔,她又怎能拔苗助長,強行讓他陷入奪嫡風波,如果他隻是平庸之輩的話,那樣的話她隻會害了他,讓他屍骨無存。


    慕容深性子敏感,很快就察覺到她臉上的興致淡了幾分。


    “怎麽了阮姐姐?”


    阮凝玉搖頭,“沒事,繼續學字吧。”


    他不是前世的慕容深,她不能害了七皇子。


    然而接下來學習的過程中,慕容深一直心不在焉,最後他將頭埋了下去,黑白分明的眼眸裏充滿了自責,“我是不是讓阮姐姐失望了。”


    “怎麽會。”阮凝玉怎麽也沒想到他會這麽的敏感,一時無奈地微笑。


    但她突然想到,慕容深從小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連宮奴都可以隨意騎在他的頭上,又怎麽能指望他心思不敏感呢?


    像慕容深這樣的人,一向會察言觀色,心眼子比其他人都要多,故此能敏銳地察覺到他人的情緒變化,接著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


    阮凝玉的心像被刺穿而過,心疼起來。


    七皇子握著毛筆的手還是很瘦,骨節突出。


    他啟蒙比別人都要的晚,學習聰明,但學起來還是會很吃力,但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句怨言,而是乖巧地聽從她的安排。


    阮凝玉喉嚨苦澀,她搖頭,安撫道:“沒有,我隻是不想逼迫你去幹你不喜歡的事。”


    “不能打著為你好的名義,就逼迫你。”


    她沒權利掌控慕容深的人生。


    慕容深澄淨的眼眶如同琥珀,裏頭安安靜靜地倒映著少女的身影。


    他伸出手,剛想抓住少女的衣袖說些什麽。


    而這時圓亭外傳來了一道山澗清泉般的嗓音,又如驕陽般熱情火烈。


    “——凝凝!”


    未見其容,先聽其聲,便可以知道那是多麽一位家世優越、無憂無慮的矜貴少年郎。


    慕容深的身體僵硬了一下。


    很快,一身銀絲暗花紋錦衣的沈小侯爺便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我新得了一匹好馬,讓人帶進文廣堂了,你肯定喜歡,快跟我去看看!”


    沈景鈺大踏步地走到阮凝玉的身後,將她從石凳上給拉了起來。


    這時他眼風犀利地掃來,也注意到了角落裏的慕容深。


    “怎麽是你?”


    語氣裏的針對意味很強。


    氣氛很快不對勁了起來。


    慕容深聞言站了起來,對他道:“沈小侯爺。”


    他一起身,沈景鈺這才發現他今日換了身錦衣,人靠衣裝馬靠鞍,少年看起來也像個翩翩公子了。


    也能看出慕容深的相貌和五官其實還不錯。


    沈景鈺咬牙切齒,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自己沒事幹嘛答應阮凝玉幫這個七皇子的要求??


    誰知道對方是羊羔還是虎狼呢。


    小侯爺忽然感覺到了深深的危機感。


    但是,他不能慌!他麵上不能被沈景鈺瞧出來!


    於是沈景鈺挑剔地看了一會,嗤笑了聲,“怎麽,不穿你那太監服了?本世子倒是覺得之前的太監袍子很是適合你,反而現在這樣真真是不習慣……”


    見他嘴這麽欠,怕傷到慕容深的自尊心,阮凝玉急得踩了他一腳。


    她在謝家寄人籬下,也能理解像他們這樣的人內心有多敏感,即使她前世當上掌管六宮的皇後,可日後遇到那一手遮天的謝大人,她還是會從骨子裏透露出來自卑。


    她趕忙對慕容深解釋:“七皇子,你別聽他說的,他在開玩笑,他這個人嘴向來就賤。”


    阮凝玉回頭,便見一身湖藍色遊鱗紋錦袍的七皇子仍乖巧地站在那,頭依然微微低垂,陰影落在他的身上,麵色看不出來變化。


    慕容深對她露出了一個萬分好看的笑容,“我知道的阮姐姐。”


    “我知道小侯爺是個好人。”


    見他笑,阮凝玉也笑,她緩和了一聲:“你別理他,你繼續乖乖寫字吧。”


    慕容深點點頭,便坐回位置,在石桌前繼續寫著阮凝玉安排的功課。


    一筆一劃,都一絲不苟,但太乖巧用功,反而叫人心疼。


    誰知沈景鈺卻哼了一聲,“本世子可不是好人,如果不是阮凝玉找我幫忙答應欠我一個人情的話,我壓根就不會管你在皇宮裏的死活,你真得好好給凝凝磕個頭道謝,誰讓我的凝凝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呢。”


    見他把真相說了出來,阮凝玉又去撞了下他的肩膀。


    沈景鈺見到她那警告的眼神,這才收斂,不過那一身的桀驁難馴就知道是個無法無天的京城小霸王。


    她去看七皇子的背影,人家仿佛沒聽到,繼續練字。


    於是她心裏放心了。


    無人知道,背對著他們的慕容深聽到沈景鈺的聲音,卻悄悄攥緊了手中的毛筆。


    沈景鈺心中雖不悅,但其實也並沒有將慕容深放在眼裏。


    他隻是個宮女所生的七皇子,連皇帝老兒都不記得有過這麽一個兒子,他隻權當是阮凝玉路邊遇到了隻可憐的流浪貓,發發善心喂了那隻流浪貓些食物罷了。


    他抓著阮凝玉的手就往外跑,“快走!去看那隻小馬,可可愛了,你肯定會喜歡的!”


    少年現在滿腔熱忱,阮凝玉知道自己如若不去的話沈景鈺絕對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而且他也幫了她的忙,阮凝玉無法,隻好跟他一塊去看那匹小馬。


    她轉頭對著七皇子溫和道:“你在這裏好好練字,我馬上就回來檢查。”


    端坐寫字的慕容深回頭,便見錦衣玉食的沈小侯爺帶著少女跑出了亭子,銀白衣袍與柔軟的裙裾招展在一起,像極了書中身世高貴的一對青梅竹馬。


    宣紙上原本工整的字跡突然出現了塊很大的墨漬,從中央向四周擴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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