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枝還沒睡個囫圇覺,剛趴在床上眯了幾個小時,就聽見家裏人急急叫她。


    “大姐!大姐!王家鬧鬼了,請你去捉鬼哩!”


    南葉興奮地直跺腳,臉上還帶著些隱秘的歡喜:


    “聽說那王老爺昨日叫女鬼吊在房梁上,舌頭都吐出來老長,駭人的很!


    那王郎君一大早就在外頭候著,說是之前招待不周,怠慢了你,這回喊你回去救命呢!”


    上回南枝去王家的事,家裏人都曉得。


    他們相信南枝的本事,若她說王家有鬼,那必然是有鬼的。


    王老爺不肯請南枝去捉鬼,反而去求廟上靈符的行為,在南葉看來,那就是蠢笨至極。


    ——放著眼前真佛不拜,卻要老遠去尋什麽假真經。


    “昨個鬧了一夜,也該來請我了。”


    南枝點點頭,不緊不慢地起身,梳洗一番,期間還不忘叮囑南葉:


    “對了,葉姐兒,你記得叫媽把前頭王家人送來的禮和銀子找出來備好,回頭給他們送回去。”


    “啊?王家人得罪你了麽?”


    南葉瞪大了眼,表情奇怪,囁嚅幾聲才勸道:


    “大姐,這是救人性命的事,你若是不幫,豈非是見死不救?


    王家若對你無禮,教訓教訓便是了,不至於……不至於……”


    ——南枝叫人把王家的禮送回去,這擺明是不想插手。


    “想什麽呢?!我如何是那起子記仇的小人了?


    我如今是鎮妖司緝拿,怎麽說大小也是個官身,按理說,西北路下轄大小妖鬼事,我都要管上一管,更何況是王家的事。”


    南枝哭笑不得,伸手在妹妹腦袋上敲了敲:


    “隻是王家撞上的鬼,那可是幾十年前的冤孽債主上門,不是尋常鬼怪。


    王家所求,我不能回應,所以他家的禮,我更收不得。”


    南枝聽得似懂非懂,但也明白輕重緩急,連忙跑出去尋陳金桂。


    等南枝洗漱完畢,出了房間,果然見王郎君帶著管事同幾個酒坊夥計在院子裏候著。


    院外馬車上,備著大大小小十幾份禮,瞧著可不輕。


    王郎君麵色慘白如紙,明明是清晨,可額前卻掛滿了汗珠。


    興許來的匆忙,腰上掛著的玉佩亂了,他竟也沒發現。


    “南大人,快隨我家去救命吧!我王家當真是有禍事臨頭啦!”


    瞧見南枝,他仿佛瞧見了救星,急吼吼衝著她就要下拜:


    “家父昨夜被一披麻戴孝的女鬼捉弄,吊在房梁上掛了足足一個時辰,險些駕鶴西歸!


    可憐家父本來便體虛身弱,又受了這樣的驚嚇折磨,眼下隻躺在床上胡言亂語,也認不出人,逢人便大喊有鬼——”


    吊了一夜都沒死?


    王富貴那是什麽脖子?


    鐵打的還是金子造的啊?


    南枝忍不住後仰以示尊敬。


    她自然不會告訴對方,你家的鬼其實是我親手放進去的。


    至少明麵上,她還是鎮妖司緝拿,若是叫人知道此事,隻怕會有人拿這件事做文章。


    “哦?竟有此事?定遠竟然有妖鬼害人?


    害的還是咱們平日裏,樂善好施,遠近聞名的王大善人,這當真是駭人聽聞呐!”


    於是南枝立馬嚴肅起來,皺眉上前一步,扶起王郎君道:


    “令尊可有清醒過,他可還交代過什麽不成?”


    王郎君總覺得南枝這語氣令人不快,也有些嫌惡這屠戶女的樣貌,不自覺往後縮了縮。


    南枝自然瞧見了對方的小動作。


    但她懶得計較。


    但眼下有求於人,王郎君也隻好硬著頭皮解釋:


    “家父清晨清醒了一刻鍾,隻叮囑了兩件事。


    一是去瞧瞧門上的神像、酒坊裏的灶王爺畫像可還在。


    二是看看院中釀酒的母缸,裏頭可還有水。


    若是神像、畫像都在,母缸中也還有水,那就沒什麽大礙,隻消在家中待上幾日,吃齋念佛七日,便沒什麽大礙。


    可若是神像已毀,灶王閉眼,母缸裏頭沒有一滴水,那便立刻收拾行李車馬,帶上金銀細軟離開,一刻也不能耽擱。”


    說到這,王郎君停頓一下,身後管事跟夥計眼裏,也都是如出一轍實打實的恐懼:


    “今,今早,門上神像不見了,酒坊裏頭灶王老,老爺的畫像,也同朽了一般,碎了一地。


    就連內宅裏頭,我母拜的菩薩觀音,也做出一副閉目垂淚的模樣!


    還有那母缸裏頭的水!”


    他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恐懼,哆哆嗦嗦打了幾個擺子,懇求看向南枝:


    “那缸裏,前幾日才灌滿井水,今日一瞧,裏頭幹得竟然連點水沫子也無,隻剩下一團一團,黑漆漆的女人頭發!


    家裏下人都跑了個幹淨,隻長久跟著家父的那幾個,一踏出府門,便滿口滿口吐頭發,肚子漲得同待產婦人一般!


    我今日,是冒死出來求救,祖產還在,故土難離,隻求南大人助我,速速絞殺此鬼啊!”


    “女人頭發?”


    南枝忽然想起來,綰娘進王家之前,酒坊就已經有鬧鬼傳聞了。


    王富貴倒是老謀深算。


    他一定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是綰娘來找他尋仇了。


    所以才會叮囑兒子,立馬帶上金銀細軟外逃,隻要能逃出定遠,便就多了幾分生還的可能。


    但王郎君是個糊塗的。


    或者說,他心裏的貪蓋過了求生本能。


    南枝看向王郎君,視線在他跟酒坊管事和幾個夥計身上來回穿梭,直到對方幾人心裏發毛,才肯停下。


    王郎君兩股戰戰,低聲下氣道:


    “南大人,可是那鬼,跟著在下一道過來了?


    您法力高深,一貫嫉惡如仇,快快施展神通,滅殺此鬼吧!日後王家必然不會忘記這份恩情——”


    “你似乎一點都不驚訝,你爹被鬼索命這件事。”


    南枝盯著王郎君,不肯放過他臉上任何細微表情,忽的,她恍然大悟:


    “難不成,你知道這女鬼的來曆身份?”


    “……”


    王郎君眼底閃過一絲難堪,可隨即,他似乎想起什麽,鼓足勇氣質問道:


    “不過是幾十年前的舊事罷了,難不成您要眼睜睜瞧著厲鬼害人,卻無動於衷?


    鎮妖司是大宋的鎮妖司,理當替天下黎民主持公道。


    況且,當今官家愛民如子,在下雖然不成器,卻也博了個秀才之名,日後再有機緣,也能半個天子門人。


    南大人若是知曉舊事,那就更應該出手阻止那女鬼害人。


    您不替自己想想,也該為家裏頭人考慮一二——”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覺腹下一痛,恍如一座山鋪天蓋地砸了過來!


    疼。


    像是被暴怒的戰馬狠狠踩過一腳,又像是被發怒的耕牛頂在肚子上。


    速度快到他甚至都沒反應過來,隻看見一層模糊虛影。


    南枝把王郎君,連人帶禮物一起踹了出去。


    “嘔……你竟敢,你竟敢……嘔……”


    劇烈疼痛之下,王郎君忍不住幹嘔出聲。


    可一張口,“哇”的一聲,滿地皆是細細密密的女人頭發。


    黑色的,纖細的,還帶著陣陣酒香,不斷扭動、抽搐、打結成團的黑色長發。


    “郎君!”


    “少爺!”


    “少爺你沒事吧!”


    “打人了!打人了!”


    幾個仆人齊聲尖叫,一齊撲上去,可下一秒,又都被地上不住扭動的發絲嚇退。


    “以勢壓人這套,對我沒用。”


    南枝慢騰騰收回踹人的腳,衝著那幾人揚了揚下巴:


    “三十年前王富貴自己造的孽,如今冤親債主找上門來,尋他討債。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道理你們應當懂,若是心裏沒鬼,就離了王家逃命去,自然相安無事。


    若是當年摻和過王家這沾血的生意,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走不脫的。”


    幾名仆人麵麵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間都有些猶豫。


    雖說他們做下人的,已經賣身給了府上,可也沒說要賣命啊。


    夫妻大難臨頭都要各自奔前程去,更何況他們?


    如今親眼見著王郎君吐頭發,又被南枝一嚇唬,幾人立馬溜之大吉。


    王管事依舊忠心耿耿扶著王郎君,用近乎是哀求的聲音道:


    “南大人,老漢知道自己從前得罪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高抬貴手,救救我家老爺跟少爺吧!


    老爺他……昔年之事,確實是他心中有愧,可少爺是老漢看著長大的,他出生那年,綰娘不知死了多久!


    整件事,與少爺,少奶奶,沒有半點幹係!


    求您,去府上瞧一瞧,勸勸綰娘,叫她放過少爺,少奶奶,老漢願意把命賠給她哇!”


    ——能精準叫出綰娘的名字,想來也是昔日曲家舊人。


    “也罷,我便跟你走上這一遭。”


    南枝看一眼王家上空,愈發陰沉的鬼氣,立即應下。


    都道“鬼話連篇”。


    雖然綰娘承諾過不對無辜者下手,可若是她殺紅了眼,保不齊王家裏的普通人也會被波及。


    終歸還是她親自去看一眼才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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