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母親她們正商量挖掉你的眼睛呢。”小小的男孩聲。


    她蜷在被子裏,不敢動,悶聲悶氣道:“你快走,不要這麽跟我說話。”


    “阿姐,母親她們說你是禍胎,該燒死才好呢。”


    “我不是……”她悶在被子裏,小小的手扒開一點點縫隙往外瞧,深極的夜,暗極的屋子,一雙穿著祥雲錦鞋子的小腳一晃一晃的懸在她的床邊,她猛地閉上眼,“我不是,我也沒有害你,你快些回去吧……”


    “阿姐……”似乎有小手來扒拉她的被子。


    她忙死命的攥緊,便聽房門被人推了開,有人急慌慌的到她的榻前,伸手拉開了她的被子。


    “我可憐的姐兒。”奶娘紅著眼睛抱起她,看著她小小的人兒,滿頭滿臉的冷汗,眼淚就落了下來,摟著她哭道:“怎就這樣的狠心,怪罪在一個六歲的娃娃身上!”


    她聽到外麵吵吵嚷嚷的哭鬧聲,小心問:“劉媽媽,母親當真要挖了我的眼睛嗎?”


    奶娘摟著她哭的難耐,隻不住的說她苦命,抱著她便往外跑。


    夜裏風涼的很,她趴在奶娘肩頭看到黑沉沉的夜裏,正廳亮堂堂的燈火,“劉媽媽我們去哪兒?”


    奶娘抱著她哭個不住,一口一個我苦命的姐兒快逃吧,再不逃就來不及了,先逃出去等過些日子謹哥兒好點了再接你回來。


    她小聲道:“謹弟弟活不了吧,我方才看到……”


    “姐兒啊!”奶娘忙捂住她的嘴,頓下腳步,發狠道:“以後萬不可再說這等昏話!你什麽都看不到!不準說了!”


    她被嚇的不敢開口。


    身後便有人追了過來,喝她們站住,一盞盞的燈籠在暗夜裏像是無根的鬼火,一晃晃的圍過來。


    奶娘抱起她,玩命兒的往府外跑,從小門跑出去,鑽進一條黑漆漆的巷子,將她塞在角落裏,驚惶的囑咐她道:“姐兒就躲在這兒,萬不要出去,誰叫也不要出去!等我回來接你,明白嗎?”


    奶娘的表情嚇人急了,她點了點頭,奶娘狠狠的摟了她一把,擦了一把眼淚,轉身便朝巷子外跑去。


    她看到有燈光晃過巷口,一群人喊著“在那兒拿下她!”的跑了過去。


    她縮在角落裏不敢動,不敢聲張。


    然後,她聽到了她娘的聲音,從府門外急急的傳了過來,“蜜娘,快些找蜜娘!”


    母親似乎哭了,聲音啞啞的不住喊她,“蜜娘,我的蜜娘……這可怎麽是好?”


    那哭聲傳進巷子來,她動了動身子,終是應道:“我在這兒母親。”


    那哭聲一止,“蜜娘?”


    有腳步聲朝她這邊來,她鑽出去就看到她母親火急火燎的跑過來,看到是她眼淚一瞬就墜了下來,伸手摟住她道:“蜜娘,我的心肝兒,娘對不住你,但如今隻有你能救你弟弟了……”


    “母親要挖了我的眼睛嗎?”她是不信的,母親雖偏向著弟弟些,但怎麽會真信了那道人的話要挖她的眼睛?


    母親卻猛地一顫,抱著她又放聲哭了起來,“娘也不想……但你生了這樣的一雙眼睛,先害了你大娘小產,又害的你弟弟如此……”


    她開始害怕起來。


    巷口忽有燈籠挑進來,大娘的聲音傳進來,“還不快帶回去,法師還等著呢。”


    她怕的往後退,母親卻抓住她的肩膀,紅著眼睛哄她,“別怕,你喝了藥睡一覺起來就過去了,不疼的……”


    那些平日裏低聲下氣稱呼她小姐的人便都提著燈籠來抓她,她想躲卻被母親死命抓著,不住的說,不疼的不疼的……


    有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抗了起來,她死命的掙紮,手被扭著,腳下母親新做的紅錦鞋踢了掉。


    大娘在巷口惱道:“還不快點!”


    母親隻是不住的哭,跟著那下人扭著蜜娘回了府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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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廳裏亮著燈,明晃晃的照著蘇詠的臉,蜜娘跪在正堂裏不敢抬頭看她的父親。


    隻聽母親在哭,大娘在發火,將她的事情一件件又說一遍,直講的自己擰著帕子先紅了眼睛,“老爺並非我狠心,你也記得我那會兒有身子足足八個月了,一直康泰平穩,偏這丫頭說了一句話,我當晚夜裏就……不好了,活活折騰了我一夜生下來個死胎……”大娘坐在椅子裏,聲音發哽的哭了起來,“那是個男孩兒,小手小腳都長全了……這丫頭就是個禍害!當初我便說留不得留不得,偏老爺心軟,如今又禍害了謹哥兒!”


    “我沒有。”她小聲道:“害大娘的是趴在大娘肚子上的那個小弟弟,不是我。”


    大廳裏陡然一靜,沈素錦忽的厲聲道:“老爺若是還要留這禍胎,我們蘇家早晚死絕了!”


    那廳外有人急急來報。


    謹哥兒不好了,怕是不行了。


    她的母親放聲又哭了起來,噗通跪下拉住一旁那道人的衣袍道:“大師救救我兒!救救我謹哥兒吧!”


    那道人將拂塵輕抖,歎道:“如今隻有貧道方才說的兩法可救小公子了。”


    母親跌坐在地上,大娘先道:“還不快將麻沸散端來給小姐服下!”


    她頓時慌了起來,伸手去拉母親,母親隻是哭說,我做的什麽孽偏生下你來……


    她看父親,她的父親坐在廳堂並不瞧她一眼,她上前跪在父親膝下,忽然哭起來,“父親也要挖了我的眼睛嗎?”


    她的父親連連歎氣,轉過頭來摸了摸她的臉道:“蜜娘忍一忍,這對你對我們蘇家都好。”


    有下人來擒她,往她口中灌澀苦的藥,她知道那藥會讓她睡覺,睡著之後就來挖她的眼睛。


    她拚命吐出去,卻被人捏住下巴和鼻子,一口嗆了進去。


    然後母親的哭聲漸漸遠了,冰涼涼的刀子貼在了她的眼皮之上……


    她猛地嚇醒了過來,死命的瞪著眼睛,抬頭是鐵柵欄縫隙間透出來的天,昏黃的夜,身下是潮濕冰冷的船板。


    她搖搖晃晃,在滿是腥臭的船艙底醒了過來,眼皮上一道小口子還在隱隱發疼,胃裏一陣陣的幹嘔,卻是水米未進嘔不出一點東西。


    有人輕輕的拍了拍她,“你又做噩夢了?”


    她轉頭就瞧見一個蓬頭垢麵的女孩,年歲不大,應隻比她大個一兩歲,髒兮兮的臉,一雙眼睛卻晶亮好看。


    她記得這個女孩似乎叫玉音,是和自己一樣被拐來的。


    這個船艙底還有十來個女娃娃,全是被拐來要賣到京城裏去的。


    玉音偷偷塞給她半個饅頭,小聲道:“你餓了吧?我瞧你都沒有搶到吃的,這是我偷偷留的,你快吃。”


    她看了饅頭一眼,玉音塞在她手裏,“快吃吧,一會兒被人發現搶走了。”


    她餓極了,抓著饅頭一把塞在嘴裏,噎的直咳,玉音忙為她順氣道:“你慢些,等再發饅頭的時候我再幫你搶一個,我力氣大,她們搶不過我。”


    餓了整整有快三日,她喉嚨裏像是刀割,費力的咽下去,餓過頭的胃裏盡是陣陣的惡心起來。


    玉音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別吐別吐,吐出來就浪費了!咽下去才能活命!”


    她憋的眼淚打轉,硬生生吞了下去,她的眼淚直掉,並不是哭,問玉音,“你很想活命?”


    “你不想?”玉音替她順背,看她悶著頭掉眼淚,學著大人模樣道:“雖然我們現在被拐子不知道拐到哪裏,但是我娘說,活下去就會遇到好事兒。”


    她悶著頭,不說話,和她被拐來時一個樣,悶頭悶腦的縮在角落裏,也不哭也不鬧。


    這船艙裏的小姑娘哭鬧也好,搶饅頭也好,欺負她也好,她隻是坐在那裏不動,起先玉音以為她是個傻子,卻聽她做夢喊什麽母親不要挖眼睛。


    “有人要挖你的眼睛嗎?”玉音好奇問。


    隻見她渾身一顫猛地抬頭看玉音,那雙眼睛竟是一黑一灰,平時不明顯,但在這昏暗的船艙裏尤為的明顯,嚇了她一跳,“你的眼睛……顏色怎麽不一樣?”


    她忙低下頭,縮回角落裏。


    玉音便不再追問她,湊過去小聲道:“這沒什麽,我的兩隻手還不一樣大呢。”攤開兩隻手比給她看。


    她偷偷看玉音,瞧見玉音對自己在笑,抿了抿嘴隻聲音低弱的對她道:“你今天晚上閉著眼睡覺,聽見什麽聲音都不要睜開眼。”


    “為什麽?”玉音不解。


    “你不是想活命嗎?”她道。


    玉音更是不解,“想活命為什麽不能睜眼?”


    她抬頭看了一眼頭頂的鐵柵欄,如今剛入夜,月色涼涼,照在那一格格的空隙間,有隻眼睛探在那裏,一眨不眨的正往裏瞧,從她們被關進來就在瞧。


    “你在看什麽?”玉音順著她的目光瞧過去,隻瞧見昏黑的天。


    她低下頭,悶悶道:“你隻聽我的就是了。”


    玉音還要再問,頭頂的鐵柵欄轟隆隆的掀了開,有黑壯的漢子往下麵丟饅頭,便再顧不上閑話,撲過去搶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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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裏玉音挨著蜜娘睡,船艙搖搖晃晃,她在將睡未睡間忽然聽到有人在數數。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


    她動了動想睜眼瞧瞧誰沒睡,蜜娘忽然捂住了她的眼睛和鼻子,在她耳邊低低道:“不要看,不要出聲。”


    玉音一愣,聽那聲音漸漸近了,還在數,“六個,七個,八個,九個……”


    似乎有人被吵醒,迷迷糊糊的問了一句,“誰啊?”


    接著是一聲古怪的笑聲,那數數的聲音道:“抓到一個。”之後咚的一聲悶響,便沒了聲音。


    不多時,數數聲又起……


    接連幾次如此。


    竟像是在玩躲貓貓,但這海風呼嘯的夜裏,那數數聲,和接連消失的詢問聲,尤為的詭異。


    玉音嚇的脊背一陣陣發冷,死命閉著眼睛不敢睜開。


    不知是過了多久,那聲音數到十二,漸漸消失了,這漫長的像是幾輩子,蜜娘鬆開她滿是冷汗的手。


    鐵柵欄外的天光一瞬間落在玉音的眼皮上,晃的她如同半輩子沒見過陽光,半天才睜得開眼。


    然後在橘紅的光線中看清了船艙裏的景象——船艙裏關著的小姑娘全部並排躺在正中央,皆像是水中的浮屍一般,麵白體腫,眼珠外翻。


    整整十二個。


    全死了。


    玉音嚇的厲聲尖叫,腳下發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蜜娘去扶她,她忽然受驚一般的彈開,“你……你做了什麽?!”


    蜜娘忙搖頭道:“我什麽都沒做,我隻是想救你。”


    再上前,玉音忽然轉身奔向鎖著的門口,大聲喊道:“快來人啊!快來人救命!救救我!”


    蜜娘心裏陡然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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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拐人的販子將蜜娘帶到了船艙,鞭子抽的她奄奄一息,將她吊起來問是怎麽回事。


    隻那一夜,不止死了十二個被拐來的小姑娘,還死了四名販子的人,皆是屍體發白發脹,眼珠外翻的死法。


    蜜娘疼的一陣陣打顫,看著縮在一邊的玉音,氣若遊絲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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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的一鞭子又抽在她身上,她撞在船桅上,虛汗淋漓疼的眼前一陣發花。


    玉音嚇的縮在船板上哭了起來,不住道:“你就老老實實的說吧……你昨晚明明讓我不要睜眼……”


    蜜娘吊在船桅上,咬著嘴硬聲不開口。


    那販子又死命抽了她幾鞭,看她虛脫的昏過去,才啐了一口罷手。


    幾個販子商量了一番,覺得這次撞邪了,這船怕是要不得了,也就隻剩下兩個人頭,一個快死的蜜娘,一個玉音,不值當再往京城去了。


    便決定就近靠岸,將船賣了,賠著一次也比賠上命強。


    日頭昏昏。


    蜜娘再醒來被吊著的手臂早已脫臼沒有知覺,身上又疼又癢,隻覺著快要死了。


    玉音還在她腳下哭。


    她聽到那幾個販子在和一個人談價錢,要將這船賣掉。


    有人似乎走到了她跟前,問:“這兩個小丫頭……”


    “隨您處置,你願意留就留,願意丟海裏丟海裏。”那販子頭討好道:“您看這價錢買條船還搭您兩個小丫頭,再沒有的合算?”


    蜜娘費力的睜開眼,在金燦燦的日光中看到了一個人,極好看的人,無端端讓她想起母親小扇上的詩來。


    雪洗桃花麵,煙描柳葉眉。


    開口卻是男聲,“是活的啊。”


    蜜娘張了張口,想說什麽終是沒有說。


    等那男人用極低的價錢買下這艘船,那些販子逃似的跳下了船,那人吩咐仆從將兩個小丫頭丟進海裏時,蜜娘才開口道:“你留下我,我可以救你。”


    “什麽?”那人回過頭來,好笑的看她。


    蜜娘慢慢抬頭,看著他的背後某一處,“你已經被點名了,今天晚上會死在船上。”


    那人笑吟吟的看她,“丁點大的娃娃口氣不小。”


    “你若不信可讓你的下人到船艙的隔間看看,裏麵是不是躺著十六個死人。”蜜娘緩了半天氣,才道:“你買的船是有主之船,這船的主人要點夠二十個人,如今還差四個,剛好你,你的兩個下人和玉音。”


    玉音渾身一顫,突然哭著上前抱住那人的腿,“大爺救命!大爺救命!蜜娘沒有胡說,就是一下子死了好多人……”


    下人已經下船艙查看過了,匆匆忙忙上來對那人低低稟報了什麽。


    隻瞧那人臉色微變,慢步到蜜娘跟前,看著她問:“方才我買船時你怎麽不說?”上下打量她,“是那些販子打的你吧?死了那麽多人,你怎不救?如今偏說救我?”


    蜜娘已沒力氣,張口半天才出聲音,“那些人該死。”抬眼看他,“我救你也希望你救救我……”


    她的一雙眼睛斂在睫毛之下,一黑一灰,暗暗生光。


    那人看著她的眼睛忽然笑了,“你的眼睛竟是髒眼?”


    蜜娘不講話。


    那人看著,用一種打量貨物的眼神看著她,半天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她叫蜜娘我叫玉音!”玉音跪在腳下忙道。


    “蜜娘?”那人隻看著蜜娘,重複了一遍她的名字,像是聽到好笑的事情一般,笑了起來。


    蜜娘,蜜娘,她的母親曾說過,望她一生似在蜜壇,如今這名字聽來多麽諷刺。


    他道:“這名字不適合你,以後你就叫九生,九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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