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苦娃也走過許多地方了,卻生平首次見到如此廣大高聳的酒樓:樓高五層,每一層都有十餘間雅室,一樓大廳足足擺下了四五十張酒桌。他不禁暗暗咋舌。


    許振家本要上去找個雅間,苦娃見大廳雖已坐了近百人,卻仍顯十分空闊,便拉住他,尋了張空桌坐下。


    許振家掏出腰牌向小二晃了晃,小二頓時恭敬起來,不一刻鍾,滿桌擺起山珍湖味來,濃鬱香氣引得鄰近幾桌不住探首。


    許振家給苦娃滿斟了一杯酒,苦娃搖搖頭,他山野貧苦出身,年紀不過十幾歲,哪裏喝過酒了。許振家也不多勸,自斟自飲,邊和苦娃說些趣事閑話。


    許振家是個極愛酒的,不多時便入了道路,喝的暢快起來,此時進來幾個酒客和他相熟,極力相邀過去共飲,許振家看向苦娃,苦娃笑道:“許大哥請去,我就在這裏等候,決不走開的。”許振家告罪了幾句,便去了,片刻間喝五喝六的喧鬧起來。


    苦娃要了一壺茶,邊吃邊飲,耳畔聽得大廳裏的笑鬧、嗬斥、辱罵、寒喧.......種種不一而足。


    陡然間一個雄壯的聲音震徹大廳:“你也說血魔劍,他也說血魔劍,耳朵裏都聽出繭子來了!那血魔劍也不過得了一個絕世的好師傅罷了,有那麽個元嬰期的大高手做師傅,便是段朽木也能雕成佛像,一身香氣的受天下人瞻仰供奉了。”


    廳中爆發出陣陣大笑,有人道:“看來熊大哥是一定不服那位四劍之首、新人之王的血魔劍蕭公子了?”


    苦娃霍然扭頭看去,見一個高大雄偉的漢子鐵塔般站立廳中,右手執一隻碩大酒囊,他本來氣勢軒昂滿臉激憤,聽得有人說他不服那血魔劍,神色便有些委頓,爭辯道:“我也不是不服他,隻是歎他運氣好罷了,元嬰期大修士做師傅,這世間有很多麽!”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那位“熊大哥”氣勢被挫,便訕訕坐下悶頭灌酒。其餘人議論紛紛,說的都是血魔劍。苦娃緩緩地喝茶,豎起耳朵來聽。


    血魔劍的師傅是元嬰期大修士,這原本隻是猜測罷了,青州第一高手是東平王韓鑄鐵,他也不過是金丹後期修為,當然那是他閉關之前,現下東平王已經出關,閃電般擊殺其餘三大王府的兩名金丹修士,同時擊退六名金丹高手!他現下的修為,可就有些說不準了。


    血魔劍的師傅是誰?大元皇朝修仙界向來是諱莫如深,但血魔劍修為之深厚,功法之玄奧,法器之珍稀,乃至丹藥、符籙、陣法無一不超出同輩甚多,他又沒有大世家大門派撐腰(身背滅門之仇),沒得一個修為絕世的好師傅是講不通的。血魔劍走遍國中五大州,殺人無算,皇室與四大王府卻始終不曾真正為難他,可見其師傅之了得。


    血魔劍朋友極少而仇人極多,即今夜大廳在座的百餘人中,隻怕恨他不死的也大有人在,卻無人敢公然辱罵他,最多私下裏小聲咒罵而已。那高大雄壯的“熊大哥”明明不服他,卻不敢當場承認,可見血魔劍之凶威!


    苦娃受他蕭大哥恩惠極多,又有兄弟之誼,並不覺得血魔劍凶殘,反倒心中暗暗自傲,隻恨自家修為淺薄,不能助蕭大哥去報那血海深仇!


    這時場中一靜,隻聽一個溫和沉鬱的聲音緩緩道:“血魔劍蕭紅冰才華橫溢天資驚人,這是一定的,湖心島之會他力壓數名金丹高手奪得至寶,須知那時他才不過煉氣十二層的修為,試問我等在座的誰能做到?”


    眾人默然,有幾個便點頭認同。


    那聲音又緩緩道:“可是璞玉藏於石中,若無人開鑿,那便等於塵土;良木廁身荒山,若不遇巧匠,又與雜木何異?”


    有人勸道:“三柳先生醉了。”


    苦娃又側首望去,是一個中年文士,衣衫陳舊,神情蕭瑟,手執一管長簫,頹然靠在廳間一根大柱子上,他緩緩吟道:“自小修道誰能識?無名山下一頑石。難以隻手撐天破,唯餘白發對晚時。”吟罷,捶胸頓足,痛哭流涕不已。


    此時有幾個相熟的便起身相勸,這位三柳先生哭的更是傷心,廳中倒有大半酒客停杯不飲,紛紛悄聲議論。


    苦娃修為長進後聽力極佳,得知這三柳先生居然是築基後期修為,神通也很是不弱,性子和善,樂於援助同道,因而口碑極好;但他一生鬱鬱難以遣懷,有傳言說其人身負大仇,而仇家是金丹期高手,三柳先生縱然修為驚人,這金丹卻也不是等閑人能夠修成的。他年歲越大,複仇的希望越發渺茫,近年來每逢酒後便要大哭,其意在痛責自家無能,不能修成金丹去報那大仇。


    苦娃心中感歎,自家修成練氣六層已是艱難,這位三柳先生築基大成,修為已超越了九成九的修士,卻仍不能報仇,且年歲已大幾乎絕望,修煉之途何其漫長,而人生又何其短暫!


    一個陰惻惻、冷厲蒼老的聲音道:“武三柳,你一把年紀又在此裝瘋賣傻了,也不嫌丟人!”


    隻聽三柳先生停下哭泣,沙啞的聲音道:“人生天地之間以父母最大,我自哭我的亡父亡母,又有何人可丟!”


    陰惻惻的聲音道:“誰家又沒有父母了?偏你的父母最大,要在這眾人眼前痛哭!大家夥來此是飲酒尋樂的,可不是來聽你瘋瘋癲癲哭泣兩個死鬼的!”


    武三柳大怒:“老夫性情所致,思及父母便懷念一番,有何不可!似你這等目無人倫、行為跡近獸類,自然是萬萬不能理解的!”


    那陰惻惻聲音破口大罵,武三柳毫不示弱的還罵,“無人倫”、“跡近禽獸”之語不絕於口。


    苦娃好奇地望去,卻嚇得飛快地收回目光,心頭一陣寒意。


    原來陰惻惻聲音是一名禿頭老者,身子瘦長軟綿,即使立在原地還是止不住的微微左右扭動,其雙目凹陷,細長的眼中射出冷厲麻木的光芒,臉頰幾乎無肉,嘴巴尖如長啄!


    苦娃心中不住盤算:身子軟綿如蛇,嘴臉尖尖如鳩,再加上“無人倫”的人品,這不是許沁梅和雪燕最厭惡的那個安鳩山麽!


    他不敢直視安鳩山,便轉過目光察看旁人,果然廳中大部分酒客雖不敢得罪安鳩山,但望向他的眼神中不自覺就帶上了鄙夷之色,勸架的酒客都是和武三柳說話,沒一個相勸安鳩山的。


    隻聽安鳩山道:“武三柳,我等既然是修仙之士,便不要以口舌鋒利定輸贏,免得在場小輩們笑話。不如我二人打過一場,如何?”


    武三柳喝道:“誰與你這等人並稱“我等”了!沒的辱沒我名聲!”


    安鳩山一張無肉寡臉氣的黑裏泛紅,半晌道:“好,好,這裏人多,老夫還有事要辦,今日便不與你計較了!”


    武三柳望天嘿嘿冷笑。


    苦娃正逐個觀察眾人修為、表情、服飾,猜測他們的功法、門派、來頭,很有些自得其樂,忽然安鳩山一雙毒蛇般冰冷的目光望過來!苦娃嚇得一縮脖子,心中砰砰直跳。


    他耳中聽得安鳩山腳步聲朝這邊過來,不覺慌亂起來。那日在龍家被龍千裏等人毒打,甚至合謀要害他性命,苦娃也隻是感到害怕,卻不曾這般慌亂,這種慌亂其實隻是厭惡,無論如何不想和一個厭惡之極的惡心人麵對甚至攀談!


    廳中已經安靜下來,眾酒客看安鳩山一步步走到一個鄉下少年桌邊,在他對麵坐下,各個鬆了一口氣,卻又好奇觀望,不知這少年是安鳩山何人。


    安鳩山坐定,也不說話,雙目罩在這鄉野少年身上,漸漸地眼中現出驚喜貪婪之色。


    苦娃此時已調整好心情,強自鎮定地朝這禿頭老兒拱一拱手,他本想說兩句客氣的話語,不知怎的就是無法開口,心中對這老色鬼說不出的厭惡,恨不得立時起身便走!m.cascoo


    安鳩山垂下目光,招手將隔壁桌上的一雙幹淨竹筷隔空取來,就桌上菜肴吃了幾筷,又自家倒杯茶喝了兩口,嘖嘖連聲,讚道:“不壞,不壞!”


    苦娃見他吃菜喝茶,自是不願意再碰菜肴和茶壺一下,索性一言不發,看他有何圖謀。


    安鳩山見這鄉下少年起初慌亂,此時已經鎮靜下來,倒有些驚訝。又喝了幾口茶,緩緩道:“少年人自何處來?到此湖畔有何事情?”


    苦娃拱手道:“自紫竹廟來,來尋訪朋友的。”


    “哦?你那朋友是何人?”


    “湖畔許家大少,許超然兄長。”苦娃心想許沁梅曾稱呼自家道兄,那麽稱呼許超然一聲兄長倒也無不可。


    “胡說!”


    安鳩山忽然翻臉,重重的一拍酒桌,一張好端端的木桌四分五裂,頓時杯盤破碎汁液四濺,苦娃霍然起身退後兩步,警惕地盯著這鳩麵蛇身的禿頭老者。廳中眾酒客齊齊注目此處,不知這少年與安鳩山又起了什麽衝突。


    安鳩山冷笑道:“我與湖畔許家交好數十年,超然公子是老夫看著長大的,怎麽老夫不知他有你這個朋友!”


    苦娃儲物袋中瀝血槍躍躍欲試,口裏道:“是也不是,自有人作證。”轉頭叫道:“許振家大哥,許振家大哥!”


    那邊許振家醉眼朦朧中已被同伴搖醒,見苦娃與一人對峙,倒也不覺什麽,再定睛一看,大驚失色,頓時酒醒了四五分,敦實的身子自桌邊淩空飛出,輕飄飄落下,擋在苦娃身前,笑道:“安老前輩,什麽風把您老給吹來啦,這樓下豈是您老待的地方,不如去樓上雅間,吩咐廚下整治酒菜,您老慢慢地享用。”


    安鳩山一揮衣袖,勁風把許振家逼到旁側,道:“這鄉下野小子冒稱是超然哥兒的朋友,混入許家意圖不明,待老夫擒下拷問一番。”


    此時廳中眾人已經注目這裏,安鳩山不欲太過張揚,枯瘦的五爪抓向苦娃。


    許振家要出手阻止,身子卻如被施了定身法般動彈不得。苦娃也是如此,儲物袋中瀝血槍左右亂晃,始終出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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