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範文種單騎來到東陽堡下,聲稱有禮物需當麵恭送王九將軍,求入堡城一敘。


    王九與黎相君知道:當下形勢,來送禮那是放屁!但建奴已熬不住而派人來談判,倒完全有可能。


    其實,差距不太大的戰場相持,兩軍各自的基本情況,敵對方幾乎都是明牌般的清楚。


    兵力、裝備、糧草、乃至軍心士氣,這些基本情況能瞞住敵方高層?那他本就不配成為對手。


    東陽堡的糧草是隻夠用兩個月!但王九估計建奴現在就已吃緊。


    開原淪陷快二十天,王九早已想通看懂!老奴比他可煎熬得多:


    能淩遲曹旦,老奴就必欲除掉他王九!但建奴的情況卻太糟,要吃下東陽堡?還真沒那好的牙口。


    城下建奴的軍容軍紀,已跟薩爾滸時成天上地下的反差!至於原因,還基本托他王九的關照。


    “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早已成為笑話;“天命汗”的持續造神運動,如今不但對老奴的權威毫無助力!且正在反噬著老奴。


    故老奴在女真的無尚權威!或明或暗,已遭女真人空前質疑!若無幾場大勝仗?將再也回不去了。


    而最緊迫的是:建奴已開始缺錢缺糧。他們那點貧瘠山地,自產糧根本就不夠!而老奴卻還搞軍國一體。不足四十萬人口,竟長期維持六萬八旗精銳!所謂經濟全靠搶。


    可是薩爾滸大戰,建奴看似輝煌大勝?實際卻真沒搶到幾個錢糧!別說之前的重鎮撫順,一個看似不富裕的清河,收成都比野戰的薩爾滸強太多。


    但是,備戰一年的薩爾滸,卻肯定花光了所有積蓄。畢竟,八百兩一套的精甲,六七兩一石的糧食!老奴可一直在閉著眼買買買。


    若單算經濟賬?薩爾滸簡直已讓老奴血虧一次!當然,大明更慘!隻是便宜了官僚士紳與黑商。


    原想著趕緊來開原發橫財!建如在鐵嶺也確實小發一筆。但包括大量驅口在內,近二十萬人馬人吃馬嚼,鐵嶺那點收成應該早花光了!它可沒有能互市的撫順富裕。


    而整個建奴熱望中的開原?攻倒是攻下來了!金銀卻是想多了。


    就連糧草?他們自己好死不死在城北放了把大火!那裏卻是全城的軍糧存放處……


    邪惡的建奴於是屠盡開原,搜刮幾萬老百姓的口糧。


    但是,五旗兵馬加上少量漢軍,那也有四萬多人的消耗!三萬多百姓的存糧,又能支撐他們多久?


    因此為老奴謀!他最理智最現實的做法,是盡快去攻下葉赫城。


    可老奴又有不得不除掉他王九的理由。最簡單一點就是:若類似開原城下的挫折再經曆一次?實際上極脆弱的建奴便徹底完蛋!


    因此毫無疑問,老奴這陣子過得比誰都艱難!他在強撐。


    ……


    戰戰兢兢坐著籮筐吊上城的範文種,不斷暗中提氣鎮靜。盡量不想王九的狠辣無情,多想想王九的文明與格局!才開始步履真正從容。


    入眼皆是嚴整的軍容,以及井井有條、幹幹淨淨的堡城市容,範文種暗歎:這才是真正的細柳營。


    精神飽滿的將士,全都在各自忙於訓練或勤務,幾乎沒人有空正眼瞧瞧他這大金使者!令範文種十分挫敗的同時,又開始心中驚歎:可惜不會有根據之地!否則必有王者之氣。


    進入略顯狹小簡樸的會客廳,範文種一臉誠摯:範某先當麵拜謝王將軍上次的相救之恩。


    規規矩矩磕完頭,卻不肯入座而話鋒一轉:“若範某沒猜錯,這位便是女中豪傑黎相君?”


    王九笑答:“其實範先生之前磕錯了頭!上次洪水時,命人趕緊放繩救你之人,便是這位開原巡撫派駐東陽堡的文士!亦是東陽軍師黎先生。”


    範文種被噎得又磕了次頭。


    不敢再出幺蛾子!老實在下座入座後,範文種直接上幹貨。


    “範某此番前來,乃我大金無意中獲得些,與將軍相關的情報及物件。知悉內容之後,大金上下…皆為將軍不值!”


    “王將軍文韜武略皆天縱奇才!大金上下無不折服。不想卻…”


    王九打斷令自己起雞皮疙瘩的滔滔不絕:“何信?何物?”


    範文種開始故弄玄虛,強調王九需有心理準備。因這些信息,實在令他們都十分氣憤!也特別替王九感到惋惜與不值……


    想起身後那個黑漆又爛透的滿朝文武!王九與黎相君對視一眼,已開始對許多事情心中有點數。


    範文種先拿出四封文書,也是寧完祖帶回的三份塘報與一份坻報。卻一邊逐封遞給伸手來接的黎相君!一邊仔細地觀顏察色……


    第一封塘報,遼東巡按李維酣於七月初五,上報軍隊出現嚴重的居功不法惡行。


    列舉了兩三例陪襯,主要直指王九在山海關前的軍莊。連山遍野、容丁口數萬、規模浩大!倒是沒講王九有何其他罪責,隻有一個疑惑:購置如此大的軍莊,錢從何來?


    黎相君仔細驗過塘報真實性!王九接過來從容看完,微笑著輕飲香茗!卻在胸中翻起驚濤駭浪:


    老子啥時得罪他了?


    那個東林黨徒,嘴功太過刁毒!這是想要他的命。卻礙於用人之際的熊廷弼,對他王九青眼有加;兼有剛剛開原大捷上報朝廷!這雜碎不便直接處置有功之將……


    範文種卻不放過王九:“將軍對此有何看法?”


    王九內心憤怒!卻早在寬慰自己:大明對貪腐的容忍度極高!隻是到時少不得上下打點,再背個惡名而已!倒不至於因此喪命。


    那還能有啥看法?


    王九雲淡風輕:“東林賢達素來清廉自守!為國糾舉不法身體力行,或偶有捕風捉影亦無傷大雅。”


    範文種備好的說辭又噎回去!撇撇嘴又遞上另一封,眉宇間分明有“你等著”之色。


    第二封寫於七月十三的塘報有點長。內容為駁斥遼東經略熊廷弼!前幾天上奏的軍情聽信一麵之詞!敷衍塞責、不查不實。


    開原淪陷後,熊廷弼依據搜集到的信息,特別是仍處於悲傷、驚慌當中的李焙堝等人之妄語!直接向朝廷稟明開原淪陷的詳情。


    其他都對!李維酣都無異議。包括皇太極攻略開原的大致經過;馬林忠烈滿門、壯烈殉國的情形;乃至全城軍民奮勇抵抗都沒問題。


    但曹旦突然開城逃竄東陽堡?被截下後又無恥乞降的情形。李大人對此進行了正氣凜然、有理有據的無情駁斥!那是對曹大人的侮辱……


    李維酣向成功突圍的李焙堝、祖大壽重新細致求證!再仔細結合其他人證物證後。


    李大人理清了真相:


    曹旦大人提前抽空開了東門,卻成功奔赴五裏外的東陽堡!進堡命令東陽守軍急赴開原救援。


    不料!賊子王九見形勢不妙,立刻綁縛巡撫大人來到開原城下,無恥地按跪曹旦向建奴乞降。


    深夜雖有火把,開原城中卻看不太清!於是,便誤以為是巡撫曹大人自己向建奴乞降……


    通篇文采斐然又邏輯嚴謹!更有證人證言證物附後!竟令看完這份塘報的王九差點也信了。


    強抑住衝冠的熱血!王九斯條慢理喝著苦茶,抬頭瞟眼早就看完,已沉思片刻的黎相君!卻見其微不可察地在點頭……


    太無恥!太惡毒!


    關鍵是老子根本不認識李維酣!何時與這雜碎結上死仇?就算你東林賢達要洗白曹旦!也犯不著推你老子我入無盡火坑吧?


    這次是真沒給人留任何活路!將領無恥投敵從來都殺無赦,還得牽連所有關係親近之人。


    最狠之處在於:他王九已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因為,他要麽能大敗建奴、光複開原;要麽,他就得一直堅守到,堅守到朝廷大軍來光複開原。


    可這都絕無可能……


    除此之外,他哪怕能突圍回去!哪怕再次打敗建奴!他仍沒法說清:怎麽證明你之前沒乞降?


    真是天良喪盡!


    他王九一腔孤勇熱血,將士們更在為國為民視死如歸!卻被人如此糟蹋!身敗名裂還得連累家人……


    王九還在慢慢品著苦茶!範文種又很關切問道:“這東林賢達用心所書的塘報!將軍又如何看?”


    “假的!但王九很…很佩服…很佩服建奴的造假技藝!竟然,竟然是如此他良的,他良的無恥之尤!”


    王九極力守護著最後的理智!一向說謊不打草稿的他,此刻強詞奪理竟是如此的艱辛。


    “王將軍說笑了…”


    “住嘴!我說假的就是假的!我說是建奴無恥造假,那就是!”


    範文種笑笑,便低頭喝茶不再多言,卻也久久的毫無動靜。


    王九等了好一陣!


    隻等得自己稍稍平靜後,終又重新開始焦躁起來!“範先生,之前不是說還有塘報嗎?”


    範文種語氣悠悠:“王將軍莫急,範某在等將軍先緩緩。否則,連剛才這份塘報,王將軍都一口咬定為大金偽造!那接下來這份……將軍不看也罷!因為將軍定然更會罵大金無恥!更因為這內容…這份塘報的內容!連範某都覺得太過無恥,也太為將軍不值”


    王九被範文種說得……心下越來越憤懣!久曆生死的他竟越來越驚慌!便再也裝不出假斯文了,一聲斷喝打斷範文種:“都拿來!”


    說著,王九突然起身離座!揪住範文種,一把搶過他懷中的文書,急切攤開第三份塘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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