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慕容弟子而言這一路不遜萬裏取經,幸好折磨是有盡頭的,熟悉的巍峨的朱紅樓閣映入眼簾,弟子紛紛鬆了口氣,慕容瑜在此準備設宴款待兩人,含笑招呼兩人入座,隨著拍手示意,在門口候著的美奴俊仆魚貫而入,托著一盤盤山珍海味金樽美酒,流水似的送上。


    牧謹之的位置在仇韶左側,為牧謹之彎腰斟酒的女奴約莫有北邊異族血統,麵容妖美,眼瞳竟是淡淡的碧藍色,牧謹之含笑點了點頭,手持金樽,正要飲下。


    仇韶微提內力,嗖的一聲,隔空將酒杯吸到自己手上,他內力精純,接近滿杯的酒居然沒灑出一滴。


    牧謹之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仇韶,仇韶放下酒杯,自覺說得很中肯:“你身上餘毒未清,又中毒了怎麽辦,本尊嚐過,你再吃也不遲。”


    牧謹之竟真不吃了,被管教得十分服帖:“好,那就聽尊主你的。”


    在場慕容弟子氣歪了鼻,仇韶說話從不避著誰,也沒有得罪人會怎麽辦的後顧之憂,慕容瑜離兩人不遠,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他笑容如故,隻是嘴角掠過一絲僵硬。


    這時一名弟子步履匆匆邁過門檻小跑而來,慕容瑜估計心中有氣,怒斥:“貴客在此,怎麽還毛毛躁躁的,有何事?”


    弟子說山腳下的白教弟子已到山莊門口,統共二十人,帶了五口寶箱。


    二十個白教精英弟子,五口未經檢查的箱子,誰知道來者何以,誰曉得裏頭又裝著什麽呢。


    慕容瑜拿腔作調的埋怨:“兩位也是客氣,山長水遠的過來還帶什麽禮物,這麽興師動眾的,傳出去以後誰敢跟我慕容做朋友呢。”


    “莊主盛情好客,我們上門借寶又怎能兩手空空。”牧謹之看出慕容瑜忌憚,道:“貿然來訪自不想擾貴莊清淨,我教子弟留比武場上等候便可。”


    比武場還算不得正莊,四周空曠,翻不出浪來,慕容瑜這才放心了。


    仇韶向下屬小聲抱怨:“慕容老頭怎養了個隻會裝腔作勢的兒子。”


    牧謹之噗嗤一笑,他熟悉仇韶的每一個表情,自然知道隻要慕容一說話仇韶眉尖就隨之顫抖一下,忍俊不禁的安撫:“知尊主忍得辛苦。”


    仇韶心想你知道就好,若不是牧謹之覺得他心善,而他又不願辜負對方的期待,早硬搶完事打道回府了。


    不過話到嘴邊,就瞬間口不對心了。


    像是一種本能,想用更柔和,親切,沒有距離的姿態去對待眼前這人。


    “有你在這……本尊倒也不是很辛苦。”


    牧謹之隨慕容瑜去山莊前門,仇韶吃了幾口菜,等了會,想起牧謹之每日午時飯後需用銀針清兩次餘毒,可從昨日起,畢勝唐似乎有些躲著自己,仇韶怕人溜走,故準備親自去一趟。


    原守在門側的慕容弟子看仇韶起身,忙跟上道:“仇教主可是要去前門?慕容山莊地勢複雜,用輕功反而容易走錯,我領您去吧。”


    仇韶本就路感不好,若是真在這迷了路那就貽笑大方了,便點頭應允。


    山莊依山傍水,布局複雜,弟子帶他走的是捷徑,先從一處曲徑綿延又迂回的石洞裏穿過,出了洞口亮色忽至,外頭竟是一片繁華似錦的花林。


    “您看,這石碑上的浣溪花三字是我們慕容第二代家主用他的成名武器判官筆提寫的,漂亮得很呢。”這弟子年紀十七八,兩側長了兩個討喜的酒窩,一路說個沒完,殷勤周到為仇韶介紹景致,是個精神氣很足的小夥。


    伸手不打笑臉人,仇韶想聽聽也好,回頭與牧謹之也有話可說,他出到外頭,才覺外向多話的人果然能與人熟得更快。


    自己高人做久了,太讓人望塵莫及也不大好。


    仇韶撥開一處花枝,看那花色鮮紅,飽滿得幾欲滴血,香氣濃得嗆人,像屯了多年的胭脂水粉,壓得仇韶心口微悶:“這是什麽花,怎從未見過。”


    弟子得意地眨眨眼:“這胭脂樹是海外的來的品種,因豔勝女子唇間朱紅得名,九州大地除了咱們這兒就隻有皇宮裏有,二莊主當年教過太子習武,是太子賞賜的,整片花林也是莊主親手所植呢。”


    千樹萬花遮天蔽日,踩著花瓣行在其中,真如置身飄渺陶源幻鏡。


    仇韶卻想,親手所植,果然也是武功不行的人才能擁有的閑暇啊。


    不過,最近老把光陰耗在下屬身上的自己,好像也沒有說別人的立場。


    “鈴——”


    不知何處飄來著一連串模糊的鈴鐺聲。


    “鐺鐺——”


    鈴聲清晰起來,輕而短,像湖麵不時泛起的漣漪,一圈圈在萬花深處蕩開。


    仇韶抬頭一看,對上一雙透過花樹枝頭空隙幽幽刺來的油亮獸瞳。


    原來是隻貓兒。


    那貓露出一對金瞳,全身沒有一絲雜毛,黑得油亮,對人極有興趣,他去到哪鈴聲就隨行而來,如影隨形不舍不棄,踩著樹杈一躍而起,落到另外一株上,長尾卷翹,脖間掛著的鏤空鈴鐺由一條拇指粗的金鏈鎖著,富貴堂皇,眼神傲慢,必然平日備受主人寵愛。


    “你們這兒的貓倒不怕生。”仇韶:“一直跟著走,可是你養的?”


    仇韶自己沒養過貓,但吳淩喜歡,特別是冬天出太陽的時候,他院子裏能躺二三十隻,隻是那鈴聲有點鬧人,左叮一聲右響一下,像有蚊子鑽進了耳裏,攪得人心煩意亂。


    “貓?”弟子詫異,扭頭左右看了一圈:“哪兒呢?”


    “在鈴聲響的地方。”仇韶看向黑貓再度消失的方向,一指:“那兒。”


    弟子有幾分糊塗,似是不知道要不要順著仇韶的意思:“可我真沒聽到您說的聲音。”


    林子深處,不僅風吹不進一絲,胭脂花也越紅,像一雙雙緊閉的唇。


    叮叮聲時緩時急,在無風的林中越發清晰。


    慕容家怎會有眼力聽力比常人還差的弟子,那麽明顯的聲音怎麽可能聽不到?


    莫不是耳朵有毛病不成?


    仇韶無端覺得熱了起來:“是隻掛著金鏈的黑貓,響了一路。”


    “我們莊主對貓毛過敏,莊裏從不養貓狗,莫不是哪來的野貓吧。”慕容弟子圓場:“想必仇教主內力深厚才能聽到吧。”


    貓也許是玩累潛伏起來,耳邊再無鈴聲。


    但仇韶卻覺得那聲音依舊縈繞在耳,像古寺的鍾,一敲下去,過去好一陣,山那邊的信徒卻仍能聽到。


    山裏起霧了,遠方的景致像一副筆墨清淡的山水畫,之前已能瞧見的前門一角又模糊了幾分,霧裏隱隱能聽到門口白教弟子交談的聲音。


    突然的,仇韶停下了腳步。


    他直勾勾看著前方,霍地睜大眼。


    前方小徑盡頭,在濃得割不開刺不入的濃花疏影下,赫然躺著一個人。


    不,那不是人。


    豎在路中央的是一條破得千瘡百孔的草席。


    但前一刻,仇韶確定路上除了落花,分明什麽都沒有。


    身後靜悄悄的,那名領路弟子早就不見蹤影,仿佛化作一團悄無聲息的濃霧,席裏裹著的肯定是死人,席子短,包不住的腿晾在外頭,那腿布滿屍斑,斑駁的紋路上棲息著數不清的蒼蠅,席口堪堪裹著頭,朝仇韶露出一口黑不見底的洞。


    昨日賣身葬父的屍體,怎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


    那種如湮在深海中一沉到底,令人窒息的感覺又來了,仇韶卻無暇顧及,掏出數粒穀大夫配給他的靜心凝神藥丸,一口仰頭吞下,環顧四周。


    “何等宵小作怪,給本尊出來!”


    仇韶敢一口答應走後山的七星天魁陣並不是自負托大。


    類似的陣法他見過,也走過,所謂幻陣自然會產生幻覺,最關鍵一點,是入陣者必須清楚自己看見的,聽見的究竟是真還是假。


    失策了,仇韶對那弟子沒提防之心,壓根不知自己是何處入的陣,是在洞裏還是外?貓鈴莫非也是自己臆想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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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韶陰溝裏翻了船,是越想越氣,凜冽的劍勢與雄渾的掌風連作萬千銀光,伴著厲聲長嘯,以氣吞山河之勢橫掃四下,縱觀整個武林,當得起仇韶全力出擊的不足三人!


    “慕容小兒,鬼鬼祟祟躲在後頭算個什麽英雄——出來!”


    頃刻間花林沸騰,萬花飛舞,然而這等駭人攻勢卻全部像打在了棉花上,枝未斷,花仍在,任憑仇韶傾盡所學,那草席就是是八風不動,甚至連上頭蒼蠅也沒驚起一隻!


    這場困獸之鬥不知維持了多久。


    一炷香?一個時辰?一天?


    仇韶感覺不到時間的變化,一滴滴汗從額頭滴下,前一刻假山炸成粉末碎塊粗枝折斷倒地,濃霧看似被撕開一處空隙,仇韶一旦迫近,霧氣合攏,不過轉瞬的功夫就恢複原狀。林裏天色一成不變,無論仇韶走哪條路都會回到原點,株株相接的胭脂樹環抱成一處密不透風的鐵桶,茫茫一片中看哪都是路,哪兒又都不是。


    而唯一不變的,就是那具草席。


    能過幻境的人,最基本的一點是要心靜,慌則怕,怕則亂。


    對,不過是一具連頭都見不到的屍體,他怕什麽,有什麽可怕呢——


    仇韶腦呼吸亂了,他有個預感,此生遇過的敵手加起來也不夠那草席的一缺黑洞窮凶極惡,那是一個凝結著世人最隱秘秘密的漩渦,稍有不慎便有屍骨無存的危險!


    可當深淵凝視你的時候,誰也沒有逃脫的餘地。


    別去看,腦子裏有個聲音在警告自己,勿看,勿想,勿念!


    想起吧,另外一個聲音在說,懦弱如你,居然連一眼都不敢去看嗎?


    無數聲音喧囂騷動,仇韶殘存的一點理智催促他離開這,但四周以沉進了一片霧靄中,濃霧順著樹幹蜿蜒蔓爬,覆蓋住天地,吞噬了世界棱角,讓聲音不在流動、顏色不再鮮豔,情緒不複存在。


    這裏是褪色的現實,同樣是虛妄的夢境。


    牧謹之……


    冰冷的冷意從手腳蔓延進五髒六腑,仇韶心裏劃過這三個字,像一簇小火苗,在昏暗無際的黑暗中擦起了一瞬火光。


    不知為何,在遇到不可理解找不到辦法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牧謹之,這像是一種求生的本能,他知道牧謹之會找到他,一定會,就像當年——


    當年如何?


    仇韶順著樹身滑坐到地,四周霧氣濃得要結塊,千斤重擔力量綴在眼皮上,忽的,濃霧深處的某個地方有了動靜。


    仇韶無需辨別,就能聽出那是有人正踩在柔軟的林地上,步履輕快地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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